宮中今年的祭灶,一如往年,定在司膳房舉辦。主祭之人,仍舊為司膳房的掌管司膳。寅卯交替時刻,伴隨著一長串爆竹的“劈叭”作響,祀灶儀式已然拉開場幕。


    唐宮中的司膳房,人員極眾,粗略統算,足有近千人之多。單是“承應膳差人”之職,就有數百人,分設有庖長副庖長各倆員,領班拜唐阿拜唐阿合計二十餘人,承應長承應人近百餘人,催長領催十餘人,以及上百人的廚役招募廚役夫役。除此之外,還有名目與數額均相當可觀的諸多“司膳給使”,譬如七品執守侍總管給使與抬水差使給使,專司上用膳饈,各官饌品及各處供獻、節令宴席、隨侍、坐更等事。再者,另有專門從事於研究帝皇吃喝的禦醫,外加“額外招募廚役”多人,比如說某王府或是某大臣亦或某茶飯莊子所製菜點,一旦為帝後所賞識,即可招其廚入宮服侍,列作司膳房一員。


    趕在今日這種大日子裏,但凡在司膳房當差的人,不論卑賤,無不正謹小慎微地跟在掌管司膳身後,進行著祭灶事宜。


    放眼看去,司膳房平鋪展有一方禦賜錦黃布緞的灶台正下方,當中擺有兩桌供,供有紅燭和小碟的豆沙、甘鬆、米餌,大盤的糖瓜、年糕、雞蛋,成隻成條的豬頭、黃羊、雙魚,以及日前專程由宮外街頭買來的紮成把的送灶柴,一頂由竹篾穿紮代杠糊成的馬紙轎,於其旁並擺有一撮黑豆充作喂馬飼料,另外還放有一碗水及少數修剪成寸八長的稻草蘆柴齊擺於供桌上,不言而喻,這仨物自是與黑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至於供桌右上角位置的香爐內則焚有一股香。總而言之。今年祭灶的祭品可謂委實有夠豐典。


    卯時一刻,但見掌管司膳畢恭畢敬地向設在灶壁神龕中供奉了一年的灶君像敬了炷香,將灶君像拜請出了神龕。隨後,位於掌管司膳兩側的兩名庖長則拿事先盛裝於金盤玉碟之中、現下正擺放在灶台之上的酒糟和飴糖先後塗抹於灶君嘴上些許,意在讓灶君他老人家甜甜嘴醉醉酒,待謁見了玉皇之後好“好話多說,不好話別說”,接下來。就該著將灶君請往院子裏。正式送灶。


    傳說玉皇大帝所封的這位“九天東廚司命灶王府君”,亦即世人所稱的這尊“灶君司命菩薩”,上天要騎馬坐轎。故而在這過程中,轎馬須先行一步在前,且,備作灶君坐騎馬料的那幾樣東西。同是需從灶台處一直細密的撒到庖房門外才為宜。而後,便隻待請出灶君,一並點火焚燒。


    忌諱於女不祭灶這一習俗。宮中前來等候發賞的眾宮婢,此刻亦早就排堵在司膳房院外的圍牆下。縱然好奇,卻也不敢輕易向司膳房院內探頭探腦。畢竟。破壞了宮規,原本就非同小可,況且今兒個乃是個非比尋常的大日子,誰人敢於這節骨眼上滋事生非,豈不是睜著眼在往槍口上撞――活膩歪了。


    月兒緊拽著彩兒衣角。站在擁擠的人群堆裏,時不時朝四下裏張望著:“彩兒,你說采盈究是去了哪兒了?怎地走著走著就走丟尋不見人影了呢?唉,這可咋辦是好,要不咱去找找,千萬別出啥事。”


    之前,本是采盈鼓動彩兒與月兒前來司膳房瞧熱鬧,但先時才走到半道上那會,月兒一回頭竟發現找不到采盈人了。從早起時候由翠華西閣出來,直至眼下這時辰,少說亦已約莫近半個時辰之久,卻依然未看見采盈跟上來。為此,月兒不由惴惴不安。


    反觀彩兒,則全不似月兒替采盈擔憂,反而極為沒好氣地白眼月兒,當場冷言冷語的哼道:“甭瞎操這份心。人家是誰,豈需你操這個閑心?吃飽了撐的閑的難受是不,管好你自個就萬事大吉了。指不準那姑奶奶溜哪裏偷閑去了呢,人家成天悠哉遊哉,要你管的著麽?”


    若非迎入臘月門以來,彩兒老早就在祈盼,想見識下這皇宮裏的祭灶與民間的祭灶到底有何不同之處,今早采盈喚月兒來司膳房湊熱鬧時,彩兒才不會搭腔,與采盈那種一肚子不合時宜的人一塊做伴來這邊。現在采盈走丟,倒是省卻一個勁兒在彩兒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礙眼了。


    正當彩兒與月兒說話的這空當間,隻見司膳房院內忽而火光衝天通明,緊跟著,隨即就清晰可聞聲聲拉著長調的禱告叩頭聲由院內齊齊地傳出,聽似此起彼伏,卻也不失極濃重的節拍感:


    “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壯馬,有草料,一路順風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請對玉皇進好言……”


    司膳房院內熱火朝天,靜候於司膳房牆院外的宮婢,此時,聞見這首為灶君踐行的頌詞,一個個亦看似摩拳擦掌起來。毋庸置疑,這場辭灶盛典,眼瞅著就要臨近終場的尾聲,但凡為了發賞而來者,無怪乎聞歌即為之精神振奮,躍躍欲試著隻差少時蜂擁而衝向司膳房院門處。


    近水樓台先得月。彩兒見狀,唯恐落人於後,搶占不著先機,遂抬起肘腕狠碰了下尚處於發呆狀態的月兒,警示道:“哎,如欲討賞,那就貼緊吾。吾可把醜話說在前頭,倘是你一心二用也跟丟吾可不帶找你的!反之,你若意在繼續找人的話,那就拜托你趕緊地閃一邊子去,省得妨礙吾,淨扯吾後腿!”


    彩兒話外之意,說的甚為明白,月兒自也心知肚明。模棱兩可地扭頭再撒瞅圈采盈的影子,月兒終究是坐定主意,於是急急跟向身前快被擠搡得東倒西歪的彩兒:“彩兒,彩兒等等吾,吾跟你一道兒……”


    ――――――――――――――


    南內,興慶宮,


    采盈鬼鬼祟祟行走在宮道上,東躲西閃的生怕被人發現。奈何尋了這般許久,別說稍微看著眼熟的人,楞是連個活人均未撞見幾個。想想實也不足為奇。今日乃是祀灶的大日子,換言之,乃是小年,各宮各院凡有得閑的宮婢給使,幾乎皆奔著司膳房那邊去討賞了,這偌大的皇宮裏,一時半會兒倒是確實難尋見個閑人影。


    無意間旁聽宮人說及,李隆基的起居朝事統統設在興慶宮。采盈此趟冒著險圍繞在興慶宮內兜彎子。恰是要趁今個這時機,摸下興慶宮裏的路,順便偵探下興慶宮最近的情況。之所以在前刻甩掉彩兒與月兒二人,采盈於中途單獨一人改道來這興慶宮,不過是想行事上多些方便而已。


    有句俚語道的頗在理,尾大不掉。便容易鬧出差亂。何況,總也得有人去司膳房那頭討賞,且待返回翠華西閣後。亦好對江采蘋有個交代。不然,如若采盈這頭一事無成,回頭如何蒙混過關。


    “站住!”


    眼見四下無人時分。采盈剛要放鬆內裏的提心吊膽,大搖大擺鬆快著走上幾步,未期,就在這時,突然就從其右前方的圃叢後。衝出一隊飛騎來。這下,著實把采盈給喝得當頭一愣。


    “哪宮的宮婢?”


    飛騎乃是由宮中的侍衛團――三衛中精挑細選出來專屬於當今天子的一支私人軍隊。在皇宮裏,地位僅次於千牛衛。


    硬著頭皮斜睨眼前這支飛騎中那名大塊頭的領頭者的高聲質問,采盈心下雖不無惶恍之際,卻亦有分竊躍。既已遭到宮中飛騎的橫加攔阻,這表示,當下,其腳下所站之處,理應相距李隆基所在的地方已是不遠才是。


    為免過於引人側目,采盈片刻啞然,這才佯裝悚駭的樣子縮著脖頸顫音作應道:“奴、奴是掖庭署的宮婢。”


    “掖庭署?”當值的領班者立時目露疑光,口吻透著置戒,“既是掖庭署的宮婢,何以闖來禦書房近地?”


    采盈眨眨杏眼:“禦、禦書房?”半晌詫愕,鎖著眉頭環視眼周圍物景,才撓撓頭,一副懵然無知的賠禮向身前的發難者,“奴,奴是前不久才新入宮的婢子,確是被分在掖庭署幹活。今個管事姑姑一大早差奴出來送洗淨的衣物,前時奴送完衣物,就、就記不清應擇哪條路了,迷糊……”


    “回掖庭署的路,在你左後方!”為首者滿是不客氣地打斷采盈。


    采盈連連行禮:“是,奴承謝將軍指路。”


    且不管麵前這人是否配得上“將軍”的頭銜,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采盈暗暗腹誹著,這再凶巴的人,亦熬不住別人三五句好話的恭維就是,再個說,其如此賣萌般的唯諾態度,怎地也該勾起對方的憐香惜玉。


    果然,那人的臉色稍時即緩:“此處非是宮婢久留之地,速速離去吧!路在那邊!”邊說囑,還抬起胳膊,為采盈指了指方向。


    留得青山在,它日一片蔥。此時不逃,更待何時!采盈念念有詞的咋咋舌,調頭即順朝那人所指的方向,壓著碎步一道疾奔。直到奔出數個叉路口,還心跳的遽烈,不無忡忡那些飛騎會否識破其瞎編的謊言,再沿道猛追捕上來。


    “小娘子呐,奴為了你,可是又一次從虎口逃生,差點沒喪命做了刀下鬼……”拍拍胸脯,采盈稍作休息,即刻又撒丫子開跑,不想,才狂奔沒幾步,竟是與人頂了個頭撞頭:“哎呦!誰呐,走路不長眼睛……”


    吃痛呼斥之餘,采盈呲牙咧嘴的一抬頭,卻登時傻愣了神兒,心底更是“咯噔”一沉。隻見李椒正捂著腦門踉蹌住身,顯是被采盈撞的不輕。


    “廣平王,嘿~”


    冤家路窄。抬眼發現與其相撞的人竟然是李椒那刻,采盈嗚呼哀哉的恨不得幹脆搶把刀抹脖子了事,然而麵上卻還得笑臉相賠向李椒:


    “好久不見,廣平王近來可安好?奴、奴這廂有禮。”


    悻悻寒暄罷禮畢,采盈便作勢鑽空子逃遁掉,可惜卻被李椒看穿動機,率然擋住了前路。


    “廣平王可有何吩咐?奴自當盡力為廣平王效勞,嘿~”


    睇睨采盈的皮笑肉不笑,李椒未吱聲。


    近距離對視著李椒那張相摹不出絲毫感情色彩可言的臭臉孔,采盈強擠在臉上的笑,慢慢地也在一點點變僵變酸。


    麵麵相對卻無話可說,不可避免冷場。


    “小娘子!”


    須臾,采盈忽而揮舞起纖臂,滿顯興奮地衝李椒身後扯著嗓門高喊了聲。


    李椒一打愣。


    “小娘子!”就在李椒犯愣的刹那間,采盈連蹦帶跳地複又喚了嗓子,並借機使力猛推搡開李椒,繼而就地朝前奔去。


    李椒冷不防被采盈推的接連倒退數步,心中暗叫不妙反應過神時,再回首尋采盈人影,采盈已是奔離其三丈開外遠。


    “廣平王,回見哈!”見李椒意識到被騙,采盈狡黠地側身朝李椒笑罷,越加疾速閃人。


    眼睜睜看著采盈從自個眼底落跑掉,李椒忍不住恨恨地攥拳,骨節直攥得“哢吧”響。


    “本大王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裏去!”略緩憤怒,李椒一甩衣擺,三步並作兩步走,亦跟向采盈落逃的方向去。


    光天化日,身為廣平王,李椒卻被個婢子耍唬了,此事一旦傳揚出去,豈不顏麵掃地?出來混,早晚有的還。隻要采盈跑不出這皇宮去,就逃不出其手掌心。就算溜出宮門外,李椒發誓,這次也定要把這宮婢逮回百孫院,好好教訓一頓,此辱不報,誓不罷休。


    李椒追索采盈離開後,修於宮道旁側的假山後,冉冉高升的晨曦日光照映下,倒影出兩道不徐不緩的人影。


    “把這個,找機會交給江家小娘子。”望著李椒離去的方向,薛王叢棱角分明的側臉上,耀著抹暖人的日暉。隻是,口吻卻淡的叫人不敢擅揣。


    “奴應如何稟說?”雙手接過薛王叢輕勾於長指之物,雲兒不無猶豫的請示道。


    薛王叢從懷中掏出之物,乃是枚桃符。這枚桃符,形鑰狀匙,色若桃紅,質地滑膩,手感溫和,雖說稱不上幾多名貴,工雕卻蠻精細別致。


    “無需多言。”薛王叢貌似無所謂的收回手,反握出長年累月攜帶於身上的那把玉柄折扇,示意眼雲兒,“本王先走一步。”


    見薛王叢言罷,抬腿即走人。雲兒忙屈膝欠身:“奴恭送薛王。”


    待目送薛王叢身影徑直消失在宮道盡頭處,雲兒低頭看眼掌心的那枚桃符,眸光微盈,轉即朝與薛王叢相悖的宮道走去。


    而這工夫,司膳房所坐落的宮中方位,已是響徹起發賞的歡躍。滔滔歡躍,融化在晨早的束束陽關籠射下,乘著似有若無的霧靄,向上升騰消散在半空間。人聲飄浮出高高的宮牆,與天與地,共同渲染著今兒日這小年的來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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