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軒有人歡喜有人愁的時辰,翠華西閣之中的夕食,也已是展開席次。


    彩兒、月兒把準備了大半日的飯菜逐一呈擺上食案,雖說花樣數不算多,可也有素有葷,有主食有茶點,稱得上色香味俱全。雲兒則巧手的為每人縫繡了個香囊,既可用來盛裝江采蘋日間賜賞的桃符,又便於隨身攜帶旁物,譬如一些較零碎易丟的小東西,同時亦不失為送了各人一樣節念的禮物,可謂一舉數得。


    采盈粗枝大葉,眼見旁人皆忙活的不亦樂乎,倒也著想搭把手。可惜彩兒、月兒倆人生怕采盈非但幫不成忙,反而淨添倒忙,這小年也是年,頗忌諱手腳上一個不穩重,再摔磕了碟勺,反是討不吉利。至於雲兒那邊的細活,采盈更為難插上手。如此一來,與其被人兩頭趕來揮去,采盈索性屁顛的尾綴於江采蘋身後,幹點稍賣力氣的事——切割早已冰凍成坨的炒玉米。


    待一切就緒,江采蘋這才招呼所有人一塊坐下。且在入座之前,並親手關合上了西閣的兩道門扇,任恁丈八宮牆圈困之內的這整座皇宮裏的其它宮苑如何慶渡今日的這個小年,概不去暇睬,隻需同個屋簷下的這幾人,盡興的把酒言歡即是。獨留下一小扇閣窗虛掩著,便已是足以供應閣內的空氣流通。


    時下已然迎入臘月門的深冬節氣,夜晚的氣溫,還是尤為冷涼的,晨早時候,可見閣階上日日凝有層冰霜。盡管屋子裏不分晝夜加添著火炭,然燃久了不免有些刺鼻的氣味,倘是將門窗全緊閉上,江采蘋夜間總從夢中嗆咳醒。原本就睡得不怎安實。夜裏再被時不時的嗆醒,往往再難入睡的著。故而,入冬的近些時日以來,不管外頭的氣溫有幾度低,西閣外間靠門左側的這第三扇窗子,卻一直處於半掩中,從未封死過。


    隻是苦了雲兒,夜夜和衣躺下卻不敢熟睡。一聽見閣外有何動靜即需掌上燈察看番。生恐日子長了,宮中再有些渾人從中尋滋挑事,萬一驚嚇到江采蘋,鬧出個好歹來,屆時可就非是小事了。


    彩兒耍懶,嫌惡的便是起夜。月兒膽怯。根本不敢單獨黑燈瞎火的出屋。而采盈,那叫一個睡功了得,隻要人一著枕榻。且不論是甚麽時辰,均可睡的雷打不動。先時製定的輪替值崗的差事,一來二去之下便淨是攤擔在了雲兒肩上。不過。白日裏彩兒等人倒也適當的讓雲兒插空休憩。


    “吾以茶代酒,且敬汝等一杯。汝等入宮門侍奉於吾身邊的這些日子,委實辛苦不堪。”其實江采蘋也知曉,縱然其明令告知彩兒等人,夜間無需誰人陪侍在閣。每夜實則亦有人在暗處盡心盡力的照護其安全。


    “小娘子言重了。伺候小娘子,本是奴等分內之事,奴等著實不敢居功,也毫無抱怨之詞。小娘子萬莫折煞奴等了。”見江采蘋敬酒,彩兒、雲兒以及月兒仨人忙不迭從坐席站起身,朝江采蘋屈膝行禮。


    惟餘采盈,徑自托著下巴動也未動下身子,依在穩坐如泰山般盤腿胡坐於食案前,靜觀以行。


    “坐下。且聽吾把話說完。”江采蘋嗔怪著示意彩兒仨人回席,略頓,才又續道,“吾不是早有言在先,今夜這餐夕食,隻當是頓家常便飯。既是家常便飯,便為自家人吃食,在座者中,即無主奴之分,亦無尊卑之區。汝等怎生忘卻了?”


    彩兒仨人忙欠身:“奴等知錯,小娘子莫惱。”


    看著彩兒仨人說話間,竟又是施了禮,江采蘋不由蹙眉。


    采盈見狀,遂衝江采蘋咧嘴讒諫道:“奴有個法子,包管百試百靈。小娘子大可下令,由這刻起,若是哪個再行壞了今夜小娘子定下的這條規矩,凡壞一次者,便命其自罰一杯,屢犯三次以上,則須加倍重罰。如是怎樣?”


    對於采盈所諫,江采蘋尚未表態,但見彩兒已然最先異議出聲:“這是出的哪門子餿主意,豈非是在成心坑害奴等?”


    月兒垂首於旁,亦唯諾著看了眼江采蘋,支吾道:“別、別介吧?奴,奴可不勝酒力……”


    采盈不屑地撇撇嘴,回予月兒記白眼道:“若非如此,汝等敢否保證,下次定不明知故犯?連奴這個號稱‘三杯必癱醉如泥’之人,尚不擔憂,汝等酒量個個超乎一般人,怎地偏就這般磨嘰,究是在怕甚?難不成憂忡,少時一旦喝高,酒後吐真言,吐露甚麽秘密心聲來呀?”


    見采盈杏眼滴溜溜打著轉兒,眸瞳放亮出狡黠的光芒,月兒登時被采盈唬咄的赧然啞結,麵頰平飛上了兩朵紅霞,半晌,才囁嚅道:“奴、奴等何來甚秘密之說?你莫要打趣奴等,純拿奴等瞎戲弄。”


    “奴又未點名道姓,你激動個啥子勁兒?倘不是心虛有鬼,又當作何解釋?不妨讓小娘子來評理,是不這理?”采盈自以為是的詭辯罷,旋即對江采蘋眨了眨眼色。


    未免被人誤解成與人沆瀣一氣,旨在合力整蠱人,江采蘋好整以暇的圍觀在座之餘,於是先行佯斥了向采盈:“就你有理。甭叫你逮著理兒,逮著個理便咬著不放,不懂留有餘地。可知‘與人方便’,方是為‘與己方便’之理?”


    斜睨月兒,采盈不無悻悻地拽過江采蘋身前的那個憑幾,往上一趴,哼唧道:“奴又未講錯。人家是‘幫理不幫親’,小娘子可倒好,楞是在明擺著護短嘛!唉,說來說去,反生是奴,討了個兩麵不是人唄?老天爺呐,就這世道,公道何談呀?”


    瞟瞄采盈捶胸頓足,扮小醜般故作悲天憫人之貌,月兒楞被逗的“噗嗤”一笑。雲兒立在邊上察言觀色著江采蘋,這中間雖未置一詞,卻比誰人皆洞悉的鏡明,此刻亦已忍俊不禁,偷偷扭過臉去掩唇輕笑。


    閣內的氛圍。頓顯鬆快。


    江采蘋美目流轉,倏然莞爾笑曰:“也不知是誰事先跟吾透露說,精心排了節樂助興來?還再三叮懇吾提早備足紅包。怎地這許久,吾也未瞧見,有人想要討賞呢?”


    江采蘋這話,自是說給采盈聽的。為此,采盈亦自知,江采蘋是在拿話點其。換言之。仿乎也著了江采蘋的道才是。


    “奴說過這話,怎地?不就是唱曲兒民謠,有甚大不了?唱就唱,小娘子作甚激將奴?”采盈鼓鼓腮幫,噘著嘴嘟囔道,“但也需有個人。與奴一同奏唱才是。實非是奴言而無信,奴可不是個隨便食言之徒,乃是奴求詢了個遍。也無人肯祝奴一臂之力嘛!小娘子既人緣好,那便為奴指定個人選好了。如若不然的話,奴亦徒餘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份。可就怪不著奴了。”


    彩兒仨人當然明白,現下采盈所提及的事,乃指要找個人與其載歌載舞之事。前兩日采盈確實曾問詢過彩兒仨人,有誰擅唱小曲或是歌謠的話巴。殊不知,此事當真使彩兒仨人難為情。說白了。之於既不通音律又五音不全者而言,關乎扯開喉高歌的事情,無異於是硬趕鴨子上架。


    “實不相瞞小娘子,平日小娘子喚奴梳個妝,奴尚可拿得出手。可這歌舞的事兒,奴實是半點邊也不沾。”


    少頃安寂,轉見雲兒開口推諉,彩兒亦趕緊從旁附和道:“奴也是呢。奴誠是個破鑼嗓子,吼不出音。”


    人各有限。何況這重事也不能過於強人所難。彩兒及雲兒既已道明個中緣由,江采蘋便將目光投向月兒。


    “就你了!”


    月兒才欲推脫,未期,卻已被采盈抓握住纖手,遂連忙搖頭:


    “奴、奴不行的,奴同樣上不了台麵……”


    采盈徑直打算月兒道:“那也沒法子了,誰叫你反應比別人慢遲?”


    “奴、奴真介個不善歌舞。”拗不過采盈生拉強拽,月兒咬唇求助向江采蘋,顯是欲言又止在吃囧。


    江采蘋遂頷首鼓勵道:“無甚,且去就是。采盈怎做,汝便怎做即可。凡事總有其頭回,一回生二回熟,切勿緊張。”


    “哎喲,少囉嗦了,快些隨奴來!也好宜早了事。”反觀采盈,已是迫不及待的拖著月兒走去食案前的空閑處,諄諄善誘道,“喏,仔細留心奴手勢變化就好。你隻管動手,不必勞你動口即是。”


    采盈信心百倍,月兒卻底氣不足,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暫聽命於采盈且走且看。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采盈卻已邊拍掌開唱,邊朝月兒使了個眼神,暗示月兒伴著其節奏上的動作,同是拍拍手掌扭扭腰肢,“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打發灶君上了天。二十四,掃房子,把塵清嘞凍豆腐。二十五,蒸團子;二十六,去買肉,割下肉,烀豬肉。二十七,擦錫器,殺年雞;二十八,把麵發,漚邋遢。二十九,洗腳手,帖倒酉。三十夜,守一宿,熬一宿,眨眼年兒來到!初一初二滿街走哎滿街走……”


    睹著月兒伴同采盈在閣內雙雙搖曳著俏影,且,愈搖轉身姿,腳步愈變輕盈,彩兒眸底禁不住流露出三分羨煞。再看雲兒,竟也在渾然不覺間踏著采盈的歌調,拍起掌來。


    有道是,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瓜。台下有人互動感,台上的人,才會越為精氣神投力的往下繼續連演帶奏。


    采盈幹脆上前,也將雲兒拽入場內,一並手足舞蹈。月兒見了,遂也朝彩兒揮了揮手。彩兒心下雖有意加入,但礙於麵子,卻是忸怩著請示了眼江采蘋。


    “自管去吧。開心就好。”


    待對視見江采蘋抬眸對自己粲然點頭,予以嘉允,彩兒才興高采烈的疾奔入群列中去。


    由是,在采盈的一力帶動下,西閣頃刻間滿滿的充溢起陣陣不絕於耳的歡歌笑語。正值青春年華的條條曼妙身段,加之清甜的地方民俗小調,“啪啪~”纖纖十指的鼓擊樂景,種種交雜伴奏於一起,組譜而成的世間任何一種樂器均比不及如斯動人的旋律,自然而然引人入勝。


    恬然的觀賞著采盈和彩兒等人歡欣鼓舞,並且越舞越起興,江采蘋朱唇淺啟,唇瓣亦蕩漾起嬌美的笑靨。


    閣內熱舞於興頭上之際,並未有人發現,西閣門前的那一長串石階上,這刻早是悄然多出了道身影,佇立於閣外。


    忽明忽暗的月色籠罩下,而那人那一對深邃的細目,正促窺著閣內,探聽從閣窗門隙之間傳撒出閣去的自舞自樂之旋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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