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梅閣。


    江采蘋孤自躺於臥榻上,房內的燈燭早熄滅。在這定昏時分,外頭的夜色已深,一輪弦月高掛於穹幕,在窗欞上投影下淡淡的月光。


    夜深人靜,梅閣頗顯安謐,許久未有的靜悄。聖駕今夜並未安歇在梅閣,近兩日奉旨侍候在閣內的禦侍姑姑等幾個婢子,早在倆時辰之前,夕食過後江采蘋便讓其等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白日由大理寺回宮來時,因王美人早已等候在梅閣告禦狀,一場大鬧下來,龍顏大怒。一氣之下,李隆基連在梅閣用早膳的興致均無,就擺駕去勤政殿批閱奏折了。這一去便是整整一日,顧及李隆基龍體,江采蘋中間曾特意吩囑禦侍姑姑前往勤政殿奉上糕點,以便李隆基充饑,可惜被拒之門外。申時夕食時候,江采蘋二番派人至勤政殿欲告知高力士晚膳已備妥,隻待李隆基龍駕到來,反而直接被小夏子相攔於殿門外,言說“陛下有旨,今兒個不見任何人”,三兩句話給打發回來。


    江采蘋並不惱怪李隆基的閉門不見,自知是因於白日為王美人說情,才惹得李隆基不悅。當時,李隆基拂袖而去,江采蘋就已知,並料定今夜怕是難見君顏。故而未加贅言,亦未遷怒旁人,隻徑自吃食了幾口司膳房親奉的飯菜,便獨自回房來,屏退了所有人,一人臥榻思忖日間發生的事。


    坦誠講,王美人宮苑今晨發現命案一事,確實不在江采蘋意料之中。李隆基今早怒氣衝衝離開之後,事後江采蘋仔細盤問跟隨王美人同來的幾個宮婢之時,才從其等口中得知,原來紅花非是她人,正是往日慣常寸步不離王美人身邊的那個老宮婢。


    今日王美人不請自來。且興師問罪討上門,江采蘋本即覺得事有蹊蹺之處。始自江采蘋滑胎,痛失腹中皇嗣開始,連日來李隆基便留宿於梅閣,此事並不是甚麽隱秘,故,王美人找上門來求謁見,原也合乎常理。怪則怪在王美人一見江采蘋竟血口噴人。一口咬定其宮苑裏的命案跟江采蘋有關,乃江采蘋一手所為,並認定暗中買凶殺人者就是江采蘋,這點著實令江采蘋困惑不已。


    晨早在天牢中,江采蘋剛從采盈、月兒口中得知,當日二人共往司膳房取茶點時。返閣途中,曾在涼亭巧遇過王美人身邊的那個老宮婢,亦即紅花本人。且。采盈曾與紅花生出口角之爭,並動手廝打成團,連月兒也被殃及挨打。江采蘋原以為。說不定紅花便是一條被人遺漏掉的線索,從其著手,抽絲剝繭之下,大可慢慢理清紛亂的頭緒。畢竟,有跡可查總是好事。至少不致以一籌莫展,幹著急坐等而無濟於事。熟料,心下的竊喜尚未坐定打算,王美人那邊已然傳來紅花死於非命的信兒。


    如果說,江采蘋喝的那碗酸梅湯裏所摻入的馬齒莧、八角茴香、薏米汁這三樣性寒涼滑利以及性辛熱等易致誘發刺激、尤易導致滑胎的常見之物,果是與紅花有關係,照此推測,真正的幕後黑手必定也是意識到紅花存活在這個世上的威脅性,故才下此毒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滅口。


    若如此,王美人理應難辭其咎。但江采蘋今日卻從伺候王美人的婢子嘴裏得悉,王美人平日待紅花不薄,且,王美人尚未被李隆基冊立為美人之前,那時王美人便與紅花同吃同睡在一間房中。不難想象,同樣身為宮婢侍奉在宮中日子久了,有個人相依相偎,彼此慰藉,本屬尋常事。聽說亦正念及這份惺惺相惜之情,王美人一夕之間飛上枝頭之日,頭件事即是隨便找了個借由,將紅花召來自己身邊做近侍。可想而知,二人間的主奴情分,十之八九假不了。是以,在江采蘋看來,倘使主使者真是王美人,紅花是從中奔走辦事之人,王美人淨可不必急於這一時半刻對紅花下手才是。(.好看的小說)至於原因,則再簡單不過,時下實非引人注目之時。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是王美人所為,此番行事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何況紅花不見得會出賣王美人。於情於理,似乎均圓說不過去。江采蘋自認,幾番打交道下來,其和王美人間的嫌隙雖大,卻尚不致於仇恨到這等地步。對於江采蘋的得寵,縱使王美人恨之入骨,耍盡心機意圖爭寵,但也毫無動機加害龍嗣可言。換言之,如若王美人狠毒至極,何故不下毒再重些,一舉讓江采蘋及其肚子裏的龍種母子雙亡,豈不幹淨利落,更為大快人心,叫後.宮裏的其她妃嬪一並拍手稱讚。


    一個女人,既可從數以千計的人堆裏脫穎而出,江采蘋今下堅信,憑借的絕不單是時來運轉。王美人既可從小小的一名宮婢,一夜侍寢蛻變成為正三品的美人,手段必然少使不了。自古帝皇未少臨幸宮裏的婢子,可翻身者卻屈指可數。王美人可以為人所不及之事,足見不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隻用計謀害掉江采蘋腹中的皇嗣,不止是甚難扳得倒江采蘋,反而讓李隆基愈為百般疼惜江采蘋,這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餿主意,試想,但凡稍有頭腦者,誰會為之?


    揉揉直覺暈沉沉的經外奇穴,江采蘋輾轉反側於榻上,絞盡腦汁卻仍舊一頭霧水,思來想去,王美人的嫌疑竟是越為減小。每每有心事時,江采蘋經常性夜不成寐,正暗自歎息今夜又是個徹夜無眠之夜時,但聽帷帳外仿乎有異動,聽似像是有人在走動,不過,極為輕微。


    “誰?!”江采蘋倏然從榻上坐立起身,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掀撩起身前的紗幔。一時緊張兮兮之餘,楞是忘卻自個患有嚴重的夜盲症,而此刻房中並未掌燈,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一片。


    出於自我保護的條件反射,江采蘋即刻順手摸索過身旁的花枕,以備不時之需,邊側耳傾聽適才的動靜。就在這時,但聞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


    “是朕。”


    “陛下?”江采蘋呆怔之際,剛才已是提至嗓子眼懸著的一顆心,才算稍稍安落不少。


    來人確是李隆基。慮及時辰已晚矣,李隆基由高力士陪著徒步行來梅閣時,隻見閣內已然熄了燈燭,想是江采蘋早已躺下。為免擾了江采蘋清夢,這才未讓人入閣通傳接駕。


    “愛妃怎地了?可是朕驚了愛妃夢鄉?”李隆基早就熟知梅閣的每一步路,三步並作兩步便徑直步至臥榻。適才江采蘋一臉的惶恐模樣,即使看不一清二楚,由話音亦可辨識出,江采蘋口吻中的驚慌不安。


    “陛下,這半夜三更的,陛下怎地過來了?”握著李隆基溫暖的大手,近距離嗅著李隆基身上夾帶著閣外絲絲清涼夜氣的味道,江采蘋忙斂神關詢。


    李隆基突兀察覺到,江采蘋的目光雖放在其身上,那雙清眸卻有刹那的迷離呆滯:“朕不放心愛妃,故來看看。白日間,朕在勤政殿圈閱奏折,不知不覺中迷糊著,醒來已是這時辰……”


    “嬪妾還以為,陛下今夜不會來了……”聽著李隆基的關切之言,江采蘋忽而眸眶泛濕,鼻頭一酸,話未說完已然熱淚盈眶,撲倒進李隆基懷中,緊緊環抱住了李隆基的腰。現下這夜闌更深時刻,做為一個女人,獨守空閨無疑是寂寞的。失子之痛,更需要一個男人的撫慰。


    “朕這不是來了?”看著江采蘋梨花帶雨,李隆基輕拍下江采蘋抽噎的背脊,深深地長歎了口氣。


    在宮中的那片梅花林初見江采蘋時的高潔勝仙,朝夕相處中江采蘋的貌婉心嫻,驚鴻舞白玉笛下江采蘋的儀態萬千,及今時江采蘋的楚楚可憐小鳥依人,說來,無不使李隆基一見傾心。實在不忍傷害眼前的這個女子,寧願與之就這樣相擁至老,甘做一對快活自在的神仙眷侶。


    奈何生為一代帝皇,肩負重業,很多時候,有太多的事情,不是其可感情用事的。哀哉悲乎,終也身不由己。


    “陛下是一國之主,六宮之主,後.宮粉黛三千。嬪妾不敢奢求過甚,惟願陛下莫忘,陛下更是嬪妾的夫,但求陛下要承應嬪妾,此生不相負嬪妾。”下頜抵在李隆基肩上,江采蘋良久嗚咽,咬著紅唇道出了這席心聲。


    一思及不久的將來,李隆基的身心將被另一個女人占據,替代掉己身現下的這份恩寵,江采蘋就心痛如錐,難以克製。一個人知道的東西太多,可提前預知身邊的一切人與事,有時反而是一種折磨。


    “朕不負愛妃。”須臾相對無言,李隆基長指撫上江采蘋雲鬢,溫柔續道,“往後裏,愛妃喚朕‘三郎’,朕喚愛妃‘蘋兒’,以此相待,相攜白首,可好?”


    “三郎?”江采蘋微顯怔愣,摟著李隆基的纖指一僵。史書有載,唐史上的風流天子唐明皇,其親近者俱呼其為“三郎”,楊貴妃更如是稱呼李隆基,以顯親昵無間。


    江采蘋的晃神,自是逃不過李隆基的炯炯龍目:“愛妃不願?”


    心知被李隆基發覺自己的猶豫不決,江采蘋循聲撫摸上李隆基棱角分明的側臉,旋即莞爾笑曰:“嬪妾以誠相待陛下,視陛下為嬪妾枕邊人,陛下可否未嬪妾破個例?”說著,江采蘋故意略頓,暫且吊下李隆基胃口,才又軟聲細語言道:


    “嬪妾聽說,民間真心相愛的夫婦,私下實以‘老公’、‘老婆’相稱。古語有雲,少來夫妻老來伴。嬪妾想陛下,可以此做與嬪妾的白首約定,不離不棄,不與人共分之,且,此生不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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