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沉著臉從梅閣出來,正巧雲兒端著四碗薑湯步出庖廚門來,月色下,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


    一抬首見是李隆基,雲兒微怔,忙不迭垂首屈膝。浮雲遮月,女子纖柔的曼妙,愈發被拉深拉長,雲兒上穿海天霞色的衫褥,似白而微紅,雅中帶豔,肩搭水紋披帛,冰肌瑩徹,粉光若膩,下襲翠色折襇長裙,宛似一枝出水芙蓉,含苞待放,豐姿盡展。


    李隆基貌似有一瞬間的晃神,旋即負手於原地,軒了軒入鬢的長眉,語味渾沉道:“這湯碗中,盛的是甚?”


    托著擎於雙手的木托盤,雲兒埋首作答道:“回稟陛下,是奴適才熬的幾碗薑湯,正要端入閣。”


    生薑可通神明,疏風解表,李隆基若有所思的伸手取過其中一碗,細看了眼,龍目輕挑:“朕瞧著,裏麵還有旁的東西。”


    雲兒屏息凝神:“回陛下,娘子平素不喜苦辛味,奴便在其中多加了幾顆紅棗,滋補血氣。娘子貫日尤喜食杏子、胡桃仁,奴先時私下有請教過奉禦,二者有溫肺止咳、平喘治虛寒之效,配以薑湯回陽同脈,四味相合,但願可為娘子先行去去體內惡寒之氣。”


    李隆基頗有深意的端量了眼雲兒,淺嚐了小口持於手的薑湯,長眉皺了皺。高力士伴駕於旁,親眼睹著李隆基邊皺眉邊把那碗薑湯喝了個淨光,麵上隨之一愣,李隆基一貫最厭喝薑湯,今夜竟破了例。暗忖間,高力士的目光禁不住多瞭了兩眼仍揖禮於側的雲兒,心下越為為之一沉。


    “梅妃的喜好,你倒知之甚詳。”待喝光薑湯。反手把見底空的湯碗放回木托盤上,李隆基這才長舒口氣,朗聲凝睇雲兒。


    雲兒眼觀鼻鼻觀口,依依垂目:“此乃奴分內之事。”


    李隆基大手一擺,示意雲兒自行免禮,眼角含了笑意:“好生照拂梅妃。日後終有你等的好日子。”


    李隆基這番話,聽似意味深長。雲兒忙謝恩。肅拜道:“謝陛下隆恩。”頓了頓,又清聲道,“娘子受寵,便為奴等之福蔭。”


    雲兒這席話,說的不錯,極為在理。身為宮婢,唯有所跟的妃嬪倍受寵幸,聖寵不衰,做婢子的。在人前才不必低三下四,才可多分分量可言。這宮中多的是兩麵三刀、佛口蛇心之人,倘使主奴之間再不推心置腹赤誠相侍,隻怕不止是漫漫長夜難熬。


    頗顯開懷的又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眼雲兒。李隆基的目光落定在雲兒手上的木托盤上:“這薑湯,何以備了四碗?”


    雲兒垂首:“回陛下,先時高給使出閣請奉禦為娘子把脈,更深夜重,故而奴多備了兩碗。”說示著,眸稍的餘光狀似無故的劃了眼高力士,盡管心中不無明了李隆基想必是借故有此一問,但也隻能如實作稟。


    側首睇睨身旁的高力士,李隆基龍目遽邃,龍顏看似有分似笑非笑。卻是衝著雲兒說道:“你倒蠻心細。梅妃身邊有你這般體貼的婢子侍奉。朕也安心許多。”


    “陛下可還要移駕南熏殿?”高力士適時從旁插接了句,至於那碗薑湯。自是不敢接下。


    雲兒顯是打了愣,其實方才便覺奇怪,何故這時辰李隆基竟出現在閣外,此刻才知,原來是要移駕南熏殿去。心思回轉之餘,才就地屈了屈膝道:“奴恭送陛下。”


    高力士頓時啞然,本以為雲兒會就此挽留李隆基隻字片語,著實不成想,雲兒竟冒出這麽一句來。倒當真是有甚麽樣的主子便有甚麽樣的奴婢了,剛才在閣內,江采蘋竟對李隆基下逐君令,這刻雲兒竟也不知趁機留住聖駕,是人均要三分薄麵,何況是九五之尊,如此一來,怕是李隆基即便無意於離開也隻得走了。


    環目淡淡月光下籠罩成片的梅林,李隆基徑直提步向林間小徑方向,今夜既是個難眠之夜,如此寧謐的夜晚,賞賞夜色也罷。


    見狀,高力士匆忙緊跟於後,作備隨駕離去,往前走了幾步卻又腳下一滯,回過頭來朝一直敬候於外候旨的小夏子連連使了個眼色,暗示小夏子快些跟上,莫再杵在那跟個榆木疙瘩一樣礙眼。


    會意高力士點提,小夏子慌忙抬腿就走,奈何前刻在梅閣跪了小半刻,之後又在閣階下方站了足有一刻鍾久,腿腳早就僵麻不堪,以致以此刻就算想快步跟上聖駕,楞是隻好一瘸一拐的拖著腿向前顛。


    眼見高力士顧不及多等小夏子,徑自先行隨駕而去,雲兒忙步上前三五步,急喚住小夏子,壓低聲道:“姑且喝碗薑湯,暖暖身再行追上聖駕,也為時不遲。”


    見雲兒遞上薑湯,小夏子反卻好半晌呆愣,仿佛一時傻了眼不知所措般,雲兒見了,不禁抿唇一笑:“發甚呆?還不快些喝下,也便及時於禦前侍候去。難不成,恐奴這碗薑湯有毒不是?”


    雖說雲兒不過是句戲言而已,剛才李隆基喝下那碗薑湯時,小夏子候立在這邊原也看得一清二楚,然聽雲兒這一打趣,小夏子的臉膛卻“刷”地漲成豬肝紅,依顯猶豫的以衣襟擦擦手,方麵帶遲疑之色接過雲兒遞過手的薑湯,側背過身一揚脖“咕咚,咕咚”兩聲全灌下。


    看著小夏子喝下薑湯,雲兒的眉眼早已滿是笑意,宮中的小給使,沒幾個不是虛頭滑腦的,別看平日耍嘴皮子上相,一遇上正事兒個個使不上力氣,說來小夏子倒是個憨實的,前幾次的事也多虧有其幫拓。是以先時在庖廚熬薑湯那會,雲兒故才多端了兩碗出來,李隆基陪江采蘋待在閣內,既為江采蘋熬薑湯,便少不得帶上李隆基的一份,而這多出來的兩碗,正如雲兒方才所說,一碗自是備予高力士的,另一碗則是特意要端予小夏子。隻是未料及李隆基偏巧這時步下閣階來。雲兒尚未來得及先端碗薑湯給小夏子喝罷了。


    世人多慣於錦上添花,擅於美言順風話,孰不知,雪中送炭,更是一門學問。錦上添花時,不見得可討人歡心。但雪中送炭,卻可叫人記上一輩子。區區一碗薑湯。算不得大恩惠,此時送上,喝下肚中,喝的人卻倍覺暖懷。


    拱手奉還雲兒湯碗過後,小夏子欲言又止又朝雲兒拱了拱手,這才轉身疾步向龍駕方向。薑湯在肚,身上暖熱,腿腳便也好使起來。


    目注小夏子的身影眨眼的工夫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雲兒慰然笑了笑。回身步回庖廚,把木托盤上空了的兩個湯碗擱下,而後才虛掩上庖廚的門扇,壓著碎步朝閣內步去。在閣外耽擱了這般久。不知現下江采蘋的情勢如何了。


    轉過珠簾,但見江采蘋正向內側臥於榻上,像是睡著的樣子,雲兒放緩步子,把木托盤輕擱置於幾案上,步近臥榻,輕聲喚了兩聲,卻見江采蘋眸眶通紅,仿乎才哭過似的,淚痕猶在。一臉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登時緊聲關詢道:“娘子。娘子這是怎地了?何故落淚了,可是身上難受?”


    聽見耳畔雲兒的關切,江采蘋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卻未睜開眸子,隻閉著眼瞼搖了搖頭,未作說釋。


    這下,雲兒自也不便再多過問下去,腦海一閃,思及剛才在閣外碰遇見李隆基匆匆離去時的一幕,多半亦心中有數。江采蘋的性子向來不夠圓潤,及不上後.宮其她眾妃嬪善逢迎獻媚聖心,但以江采蘋的七竅玲瓏心,縱使今夕真與李隆基鬧了別扭,有違聖歡,頂多不過三五日,實也不難聖心回轉。


    “娘子,奴熬了幾碗薑湯,摻了娘子愛吃的杏子、胡桃仁,娘子且喝幾口,再躺下蓋著被褥寐上一覺,出出汗,許是明個便無恙了。”收了神思,雲兒端過薑湯,寬聲撫慰向江采蘋。彩兒隨同奉禦前往尚藥局取藥,這會兒尚未回閣來,薑湯驅寒,與其硬撐著,反不如喝碗。


    江采蘋躺於榻上,卻是未動下,亦未應聲。雲兒一時也無語,不知從何說勸為宜,唯有先把薑湯放一邊,俯身為江采蘋拉了拉身上的錦褥,落下兩側的帷帳,以免窗扇間的夜風吹入,合上窗扇後,獨自步向帳外。


    約莫醜時,彩兒才提著一遝成包的藥回來,額際的鬢發微濕,一看便是一道疾奔返閣來。雲兒接過藥包,關嗔道:“怎地去了這般久,瞧你這滿頭是好,回頭喝碗薑湯,切莫著了涼才是。”


    彩兒徑自倒了杯茶水,一口氣連喝了兩杯,這才氣喘籲籲道:“別提了,你是有所不知,之前來為娘子請脈的那位奉禦,當真是有夠慎之又慎,開來的每包藥無不是斤兩必稱,直等的奴耗在那幹著急不已,奈何奴五爪撓心但又插不上手,虧得麻黃紫蘇、茯苓桑白皮等一應俱全,不然還不知何時得回呢。”


    聞罷彩兒的怨尤,雲兒一笑置之,心頭卻莫名一暖,看來之前在庭院道與奉禦的那一番話並未白說。


    “娘子現下如何了?”稍歇口氣,彩兒迫不及待地便要衝入閣內去,雲兒趕忙上前一步攔住,噓聲道:“小點聲,莫吵及娘子。緊等慢等未等見你取藥回來,娘子這會兒才剛睡下,陛下方才也已移駕南熏殿,再有倆時辰也該至上朝時。”說著,拽了彩兒退向閣外,“奴先時熬了幾碗薑湯,留了碗在庖廚,隻待你回閣喝下。時下奉禦開的藥既已取來,奴等先行熬藥是為緊要之事,且待少時,藥煎好了也便端於娘子趁熱服下,及早痊愈。”


    對此彩兒倒無異議,即刻與雲兒步出梅閣,步入庖廚去。二人忙活了半個多時辰,才把該煎的藥煎完,但江采蘋卻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恁憑怎喚也未喚醒,藥便溫於火上一遍又一遍,直至東方露出絲絲魚肚白。


    時至卯時,晝夜交替破曉之際,天色有些灰蒙蒙的好像在燥雨。山雨欲來風滿樓,梅林叢叢簇枝經晨風吹動之下發出颯颯沙沙聲響,像極一波波鼓浪間斷不斷,而梅閣裏依然一片靜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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