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當年則天女皇改元“武周”,成為史上唯一一位無與匹及的女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已造就李唐王朝史頁上抹煞不掉的一筆。


    是以,女中丈夫,之於大唐而言,尤其是對於現下的李唐家來說,反卻是一種極度諱忌的紅顏禍水,難為皇權所容。當初的太平公主、韋蓮兒及其與中宗的愛女——安樂公主,縱為娥皇女英,何嚐不是前車之鑒。


    成王敗寇,李隆基是從那個時代蛻變出來的一代帝皇,九死一生榮登大寶,才開創出今下的開元盛世,可想而知,對此更為諱莫如深。故,適才新平公主鏗鏘有詞的遠誌,落於李隆基眼中,隻怕不單是刺眼,更如芒在背,刺心錐心。


    龍顏隱有怒氣,在席者個個噤若寒蟬,無敢吱聲者。李林甫察言觀色向上座,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中書令三緘其口,其他朝臣豈敢冒然吭聲。薛王叢依在獨酌,看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般。


    反觀新平公主,見四下無人應和,眉眼一挑,竟越發傲慢道:“近日兒遍閱史書國策,知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阿耶今白親至南郊祀天,必為祈穀禎祥……”


    新平正振振有詞,李隆基麵顏卻已遽沉,沉聲瞋向常才人:“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三綱五常,女子無才便是德,恃才妄作,反不如愚婦人。”


    常才人顯是一驚:“嬪妾知罪。嬪妾教子無方,枉為人表。陛下息怒。”


    見狀。新平不禁花容失色,卻又頗顯不服:“恕兒鬥膽,兒可是說錯了何話?阿耶方才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江娘娘難不是才氣逼人。琴棋書畫無不所通?江娘娘生為女子,‘期以此為誌’,兒何過之有?”


    “放肆!”李隆基麵上一凜,怫然怒威。


    天顏勃然盛怒,諸人登時驚恐萬狀。常才人手足無措在下。忙不迭朝新平連連使眼色。細聲嗬斥道:“還不跪下?”


    今個之所以帶新平赴宴,常才人原本意在以新平博聖歡,上回在梅閣,董芳儀的帝姬出盡風頭。逗得李隆基開懷大笑,連帶董芳儀那一夜均一沾雨露,盡管事隔多日,可每每思及董芳儀母女二人那日小人得誌時的情勢。心中總覺憤懣難平。更何況當日武賢儀私底下更以此狠狠提點了一通常才人,曾在賢儀宮正兒八經地告誡常才人多花點心思在新平和李隆基身上,常才人對武賢儀的交代向來言聽計用,逢至今日設宴梅林,哪肯錯失良機,未期竟是事與願違。


    新平此刻卻滿腹委屈,眾兄姊之中,李隆基一貫疼寵其,從未對其大發雷霆過,今刻當著這般多人的麵,不但李隆基無端端衝其怒發衝冠,就連平日對其視若掌上明珠、凡是凡事無不百依百順的常才人,這會兒均在出言指責其,以致引得滿座賓客皆紛紛側目,怎不赧辱:


    “兒何錯之有?乾封元年,阿翁偕阿婆泰山封禪還朝,路經毫州,曾朝先祖廟、木蘭祠,追封‘太上玄元皇帝’、‘孝烈將軍’!呂母起義,更為後人口碑載道,兒以人為鏡,自認無過……”


    看眼四下,新平執拗著仍不肯俯首,啜泣著杵在那,猶不自覺地提及當年高宗偕則天女皇於毫州拜謁老君廟、木蘭祠,並封號李耳、木蘭一事,殊不知,其口口聲聲仰慕的一眾巾幗中,且不論後世如何褒貶不一,時下在李唐家的皇子皇孫心目中,這些女流裏已不乏為禍社稷、有違陰陽之人。


    “住口!”眼見李隆基當眾戟指怒目,怒火中燒,常才人驚慌失措之餘,厲聲斥向身旁的新平,不由追悔莫及,往日過於寵溺新平,才惹出今時的口禍,“貴為公主,豈可如此有失體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即便正如新平所言,木蘭替父從軍忠孝兩全,呂母起義為世人交口稱譽,然而,事有兩麵,單是攛掇於耳一個“呂”字,已然令人由字及人,由呂母想及弄權幹政的呂後?雖說此呂非彼呂,但當年則天女皇修注《後漢書》手敕時,因呂後一再鬧出的風波,怎知不是一場警示?


    換言之,就算新平所言無虛,非是在斷章取義,世俗的目光並不會因其三言兩語而改變,反而使人愈發倍覺常才人與新平公主母女倆俱是野心勃勃的女人,李隆基的震怒,亦在於此。[]明知不對,少說為宜,明哲保身,但求無過,未嚐不是明智之舉,至少益於禍由口出。


    閣內的氛圍隨之詭謐至極,在座者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下,當頭被常才人喝叱,新平咬著紅唇低垂下首,先時便已憋在眸眶中打轉兒的眼淚一滴滴“啪嗒啪嗒~”打濕袖襟。看著新平潸然淚下,常才人看似頗於心不忍,別過頭拿帕子掩麵拭了下妝顏,身為人母,又怎忍心頭肉受此委屈,母女二人一塊兒顏麵掃地不說,以常才人的心氣,根本咽不下眼前的屈辱。


    了然於目常才人投向武賢儀的那一眼充滿哀求的眼神,江采蘋心下忽覺有分好笑,實非是在幸災樂禍,而是佩服常才人在這緊要關頭,直至這刻才思及跟武賢儀求助,這反應著實有夠溫吞。


    再看武賢儀,目不斜視地穩坐在席間,貌似視而未見常才人母女兩人此時在堂上的窘困一樣,並無意於替這對母女說情。這下,常才人麵色微變,慘白無人色,正所謂求人不如求己,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以利相交,利令智昏,遇事時候甭想指望上別人,枉其往昔一直對武賢儀忠一不二,可笑的是,今時今日才如醍醐灌頂,原來與人無異。不過是旁人手上呼來喝去的一枚棋子罷了。


    當日皇甫淑儀複寵,武賢儀便費盡心機的想要籠絡皇甫淑儀及臨晉公主,把常才人和新平丟棄一邊,不聞不問多日。未料臨到頭竹籃打水一場空。皇甫淑儀非但未領武賢儀的情,反卻與江采蘋交好,武賢儀這才回過頭來又極力拉攏常才人。細細想來,常才人不禁苦笑,當時已該吃一塹長一智。可悲自己一度執迷不悟。妄想背靠大樹好乘涼,鬼迷心竅之下,反為人白使喚,楞是忘卻不管是過去亦或是現在。武賢儀幾時有將其與新平真正放在眼裏過?


    “陛下,嬪妾有一言,不知當講與否?”


    常才人黯然反省在地的工夫,忽聽有人在溫聲出聲。怔忡著猛地抬首一看,竟是江采蘋在頷首以對李隆基。常才人直覺心裏“咯噔”一沉,不知江采蘋將作何言,究竟意欲為己解圍,或是意在趁機落井下石。


    麵對聖怒,江采蘋含笑環目新平,刻意掠過常才人連正眼也未看一眼,旋即啟唇道:“時,祀天大典才過,人和政通,陛下才犒賞了三軍,設宴同歡,今夕倘使敗興而歸,嬪妾怎吃罪得起?往後裏嬪妾這梅閣,隻怕要門可羅雀了,何人還敢再來?”


    瞧著李隆基怒氣微斂,江采蘋頓了頓,美目流轉,輕移蓮步,步向李隆基身邊,擢纖纖素手端持過擱於食案之上的金盞偏提,為李隆基斟了樽酒:“今為冬節,龍體為重,‘晝短摒棄煩憂事,夜常相伴歡樂聲,小餃暖盡心頭寒,更勝金銀百十千’。先時嬪妾已備下三彩餃子,尚未來得及呈獻,嬪妾先行祝酒助興,且讓雲兒喚彩兒、月兒盛上冬餃,盡情歡飲,可好?”


    雲兒立時恭退下,出閣去庖廚傳喚彩兒、月兒上餃子。長至節吃餃子,本即古老的風俗,不過,這三彩餃子,卻是江采蘋的心意。對此李隆基自是有感於懷。


    江采蘋同時提步向李林甫、裴耀卿等一眾重臣所坐的席次方向,將金盞偏提中的瑞露珍親手斟於其等酒樽之中,如此一來,李林甫等人甚為受寵若驚,趕忙起身叩謝:“臣等謝主隆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家醜不可外揚,為了李唐家的體麵,江采蘋不惜紆尊為眾臣子斟酒,光是這份識體,已足以叫人為之動情。


    山呼聲響徹耳際,穿透過門扇直衝九霄,李隆基於是示下高力士另取了個偏提,步下代為給餘下的幾員大臣蓄酒,高力士也正樂得代勞,早為江采蘋的識大體所折服。高力士是專侍禦前的紅人,說來亦位極人臣,兵部尚書等人當然是同樣感沐皇恩。


    江采蘋遂朝常才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常才人帶新平坐回席位,轉即步至位列坐席前方的薛王叢、李嶼、李椒一側:“招待不周,薛王、太子殿下與廣平郡王,都是自家人,隨意盡興便好。”


    “本王從不把自個當外人,不介意遲吃這一樽美酒。”薛王叢似有醉意的一揚而盡樽中酒,細目仿乎閃過一抹異色。


    “兒惶恐。”見江采蘋步過來賜酒,李嶼已在躬身拱手率然站起,不敢勞駕江采蘋斟酒。李椒同是畢恭畢敬的隨父埋首於旁。


    江采蘋正欲莞爾向前,才欲動足,忽覺裙擺下的纖足像是被甚麽突兀緊勾住,心下微詫之時,但見薛王叢竟又擎舉起持於手的空酒樽:“太子殿下、廣平郡王的美酒,一並賞與本王好了。”


    直麵著從薛王叢口中吐出的濃濃酒氣,江采蘋有一刹那的暈醉感襲上頭,恍惚間止步,才知是薛王叢伸出腳,在食案下勾住其的腳踝糾纏不放。薛王叢與李嶼、李椒三人均為皇親,三人裏其中更有兩人是下一代君主,原以為不介懷先為李林甫等人斟酒,不想薛王叢竟膽敢越禮調戲。


    薛王叢的細目,帶著些許的迷醉,江采蘋心思電轉間,隻當薛王叢是醉醺下失態,意亂情迷,為免人多眼雜落人話柄,當下顧不及多忖量,邊不露聲色又為薛王叢斟滿樽中酒,邊笑靨自若地暗暗使力掙脫了薛王叢的長靴,不無尷尬時刻,正巧高力士滿堆著笑意迎上前來:


    “且由老奴為太子殿下、廣平郡王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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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提:唐時酒具的一種,又叫“注子”,其形狀似今日之酒壺,有喙,有柄,即能盛酒,又可注酒於酒杯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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