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甕穀下,瀑布千尺飛流直下,水聲淙淙,擊石飛濺。


    晨曦的日光點點輝映在穀底水石上,泛著波波粼光,浮向潭央,水聲叮咚,四下寧謐得如同置身天外。


    江采蘋斜倚於一方嶙石上,潭水悠悠,由日上三竿側臥至晌午頭上,水石早已罩上日色,籠上一層暖色。


    此處雖眺不見繡嶺上被蒼翠鬆柏環繞著迤邐相望的堂皇殿宇,看不見峭立於煙霧嫋嫋中忽隱忽現的畫閣亭摟,卻別樣令人神寧氣靜,更似一處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不為塵俗所染,不為人聲所擾。


    彩兒脫了繡履,赤足撲打著流淌在腳下的溪水,越發玩得不亦樂乎。先時在溫泉池未能盡興,江采蘋又大度的把湯池讓與人,另辟蹊徑步下石甕穀來,賴在石水邊上曬日光浴,現下並無旁人在,當然要盡情的嬉水才是。


    “娘子,這溪水變溫不少嘞!”少時,見江采蘋一直呆在那塊石頭上動也不動,坐了大半日未發一言,也不知究竟在想些甚麽,彩兒鼓鼓腮幫,杏眼一轉,計上心來。泡不著溫泉池中的湯水,在這條溪水裏泡個足浴好像也不錯,怎說這溪水亦是從瀑潭中湧溢出來的一條活水。


    江采蘋支頤在上岸,並未答語。眸光隻注視著近在眼前的劍懸瀑布,芥芳漚鬱,清眸流盼,卻又看似神遊太虛一樣,充耳不聞身外事。


    “娘子!”彩兒蹺足嘩嘩濺起一片水花,嘟著唇一疊聲喚著江采蘋,對於江采蘋的不理不睬。意見頗大。穀底就隻有其二人在,江采蘋又不苟言笑,著實無趣乏味,簡直快憋悶死。早知如此。之前就該把月兒喚上,至少現下能有個人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


    耐不住彩兒在那喚個不停,江采蘋美目流轉,蹙眉嗔了聲:“怎地,玩膩煩了?”


    先時才下到穀底時。彩兒可是興奮至極。直歡呼雀躍,圍著瀑潭一圈圈打轉兒,東張西望的又蹦又跳,這會兒尋不著逗樂的東西了。滿眼的新奇勁兒也隨之枯燥,才皺著個眉頭待在溪邊大呼小叫,擾人清幽。


    被江采蘋一語中的,彩兒撓撓臉頰。抬首看眼頭頂的日頭,賠笑道:“娘子,非是奴膩煩了,時下快至午時,娘子出來這般久,少說亦有兩個時辰了。奴隻怕,若再不趕緊的回行宮去,陛下看不見娘子,該派人找尋了。”


    江采蘋垂眸環目四周,輕吐幽蘭,攬了攬肩身上的霞帔:“不急。這會兒日頭正暖烘,難得出來一趟,稍晚點時辰再行回去也不遲。”


    “娘子,倘使回去晚了,奴……”彩兒還欲說些甚麽,隻見江采蘋已然別過頭去:“你若閑得慌,大可先行回去。”


    “奴怎可把娘子一人丟在這?”見江采蘋沉下麵顏,彩兒埋下首極小聲異議了句,但也未敢多贅言,生恐惹得江采蘋不悅。


    殊不知,江采蘋來此謐境正為放空己身,平複積鬱久矣的心神,今下身邊的人與事正在逐日順應曆史的天命向前推進,但又不盡然與所知悉的史實絲毫不差,做為半個局中人半個局外人,有時總覺得根本無法掌拓這片曆史的天空,甚至連自己的命數很多時候均不能了如指掌,書到用時方恨少,一年又一年捱熬下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聽天由命,割舍不掉的不止是愁緒,還有更多的人事。


    看著江采蘋又徑自陷入沉思一般,彩兒百無聊賴的一下下撲騰著溪水,心中滿腹的牢騷,如若水中有幾條魚兒遊來遊去,此刻也可解解悶,可惜水至清則無魚,且晌午一過,日頭偏西之時,山石溪水勢必降溫,況且眼下正值十月時氣,稍晚點時辰恐怕山路更難行,臨出來前連件鬥篷也未帶在身上,少不得要被凍得手腳冰冷。


    悻悻地拿帕子抹幹水漬,彩兒剛穿上繡履,一回身不經意間卻看見,不遠處的夾道上隱約有人影攀下穀來:“娘子,奴瞧著……”


    眼見彩兒安靜了尚不到半個時辰,竟又悶不住的開叨叨,江采蘋瞋目彩兒,斂色道:“不必多言。吾心下自有數。”


    “啊?”彩兒一愣,扭頭再看向身後的夾道,但見那邊又全無人影可見,不由揉了揉眸子,暗暗嘀咕適才是否是自個一時看花了眼。


    白眼相向著彩兒,江采蘋凝眉掏出絹帕搭在麵上,遮掩住視線不去看彩兒,隻當彩兒視若空氣。早知彩兒這般躁動不安,就該帶雲兒出來遊山玩水,也省卻如此的聒噪人耳,嘴巴一刻也不閑不住。


    這時,淙淙流水聲之外,忽而響起一聲朗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彩兒一驚,循聲看去,竟見汝陽王李璡正由山石後漫步而來,邊繞過山石邊在朗聲吟誦:“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聽出是個男人的聲音,江采蘋同時坐起身,麵上的絹帕滑落麵頰,驀然回首凝目,卻見來人是李璡時,心下莫名隱下一絲失落。


    李璡吟詩的腔調,聽似與薛王叢極似,尤其是抑揚頓挫間,像極薛王叢的音腔。是以,方才乍聽吟誦聲傳入耳之際,江采蘋誤以為是薛王叢從天而降。眼下的情勢,己身的榮貴正岌岌可危,竟還有閑情思及薛王叢,江采蘋心思電轉的刹那,娥眉緊蹙了蹙,內裏忍不住有種被掏空的錯覺,難不成早在渾然不覺中薛王叢亦早就成為心底一個抹煞不掉的心結?故而每當落落寡歡時刻,眼前時不時總會浮現出薛王叢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及其那雙似笑非笑的細目……


    “奴見過汝陽王。”彩兒眨眨眼,這才曉得,剛才並非看花眼,一閃而逝的那道攀下穀底來的人影正是李璡。


    看眼彩兒。李璡徑直步向江采蘋:“見過江梅妃。”


    江采蘋微斂神。淺提衣擺步下嶙石:“汝陽王無需多禮。”略頓,又頷首啟唇,“汝陽王怎會來此一遊?”


    “吾由福崖寺而來。”李璡溫文爾雅的拱了拱手,“但願未擾了江梅妃雅興。”


    “偷得浮生半日閑,汝陽王言重了。”江采蘋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於輕紗。莞爾付之一笑,“不過,恕本宮直言,汝陽王適才所吟之詩。風情縱怡情應景,卻有欠妥。”


    李璡笑眼以待:“願聽江梅妃教誨。”


    江采蘋心下巍巍一動,霽顏淺勾了勾唇際:“教誨不敢當。以本宮拙見,古之寫相思。未有過之《蒹葭》者。相思之所謂者,望之而不可即,見之而不可求,雖辛切而求之,終不可得也。聽汝陽王言下之意,莫不是已有愛慕之人?”


    江采蘋並未直言不諱,之所以隱晦曲折,實則意在避除不必要的尷尬而已。畢竟,《蒹葭》雖為秦地一首民歌,自古卻多為世人視作情詩。換言之,世俗觀念中,其實是首告白之作,幽幽情思寄望心上人。


    反觀李璡,貌似未以為意:“吾嚐聞弦歌,弦止而餘音在耳,今吟《蒹葭》,文止而餘情不散。唯有心意相合者,方可解吾之憂愁。”


    彩兒左看看李璡,右看看江采蘋,夾在中間楞是聽得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一首詩罷了,竟還有這麽多說道。想來估摸著是其太過於孤陋寡聞了,故才不解其中的人意。


    江采蘋抿唇凝睇身前的瀑潭,輕移蓮步溫聲道:“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夫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悅益至,自以為歡樂長在河之彼岸,殊不知,意象雖引人神馳,相思益至,如影在前,伸手觸之,才知黃粱一夢,水月鏡花,終不可得,珍惜擁有的未嚐不是為惜福。”


    李璡朗聲而笑:“江梅妃才思浩無涯,吾受益匪淺。‘樂出虛,蒸成菌’,一理也。一切由為法,此相思之最苦也。”


    “娘子,奴怎地越聽越迷糊?”彩兒步上前兩步,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模樣,從旁插言出聲,“娘子往後裏教奴識字可好?”


    見狀,江采蘋忍俊不禁輕笑了聲:“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識字作甚?”


    “奴……”彩兒正欲作釋,但聽李璡在旁先聲奪人調侃道:“多些才情,自是為它日嫁個好人家了。”


    “汝陽王打趣奴!”彩兒麵上一紅,嬌羞的睇目李璡,半轉過身背對向李璡,搖了下江采蘋臂腕,“娘子需是為奴做主……”


    “一時淨顧說笑,差點忘卻要事。”李璡忽而像是想起何事一般,須臾,凜聲道,“行宮出事了,聖上正加派人手找尋江梅妃。”


    彩兒顯是怔愣了下,就地心直口快道:“出何事了?哎呀,汝陽王怎地這會兒才說!”


    李璡麵有難色似的稍作猶豫,才看向江采蘋:“是壽王妃,在溫泉池跌了腳,聖上一時不見江梅妃,故才遣人四處找尋。”


    彩兒又是一怔,迫不及待地催問道:“壽王妃?”轉而一想,當時江采蘋有交囑雲兒、月兒留在行宮看顧楊玉環,於是又緊聲關切道,“那,雲兒、月兒呢?”


    “吾隻聽人說,壽王妃在溫泉池跌了腳,聖上已召了奉禦入殿請脈。前刻吾在福崖寺,逢巧碰見廣平郡王正帶人在找尋江梅妃,這才得知此事。”李璡倒沉得住氣,不疾不徐的告知原委。


    江采蘋心下微微一顫,李璡竟可在第一時間尋至此處找見其,看來,前兩日與李隆基攜手同遊繡嶺時,由福崖寺行至石甕穀時候,與李隆基說的一些話悉數盡收於李璡心上。有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管是有心亦或有意,有且也隻有肯用心傾聽的人才可與說者心有靈犀。


    婉謝過李璡,江采蘋即刻隨李璡繞上穀,趕回驪山行宮。彩兒亦步亦趨在後,更是片刻不敢耽擱。


    待步上殿階步入九龍殿,隻見殿內早已站了一殿的人,不光李隆基在,李瑁也正守在榻邊,李林甫等幾員朝臣及皇甫淑儀、董芳儀、武賢儀、常才人、杜美人、鄭才人等一眾妃嬪皆靜候在一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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