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年來,又是一春。


    年節剛過,還未出正月,漢陽便傳來急報,上稟太守王忠嗣病故一事。去年冬日裏,因對吐蕃石堡城一戰,王忠嗣從四鎮節度使被貶為漢陽太守,不過半季,就抑鬱而終,年僅四十五歲,此噩耗一傳來,著實令人感喟不已。


    次日,李隆基就召了太子李亨進宮。王忠嗣與李亨自小交親,去年若非李林甫、董廷光等人落井下石,鼓動濟陽別駕魏林在禦前進讒言狀告王忠嗣“欲奉太子”,而董廷光更把石堡城一戰戰敗的罪責全推諉到王忠嗣頭上,訴王忠嗣緩師故師出無功過期不克為由,在先狀參告了王忠嗣一本,也不至於挑動李亨與王忠嗣之間的嫌隙,王忠嗣被關押在大理寺天牢時,幾陷極刑,幸有薛王叢從中疏通,又暗中幫托哥舒翰持了盤龍金腰牌闖宮麵聖,才得以替王忠嗣求情免了死罪。


    今時王忠嗣病故,李隆基召李亨入宮,旨在商議王忠嗣身後事而已。畢竟,若論感情,李隆基待王忠嗣之情,君臣之情也罷,養育之恩也罷,實都不比李亨與王忠嗣之間的情義少,但當日之所以貶斥王忠嗣,除卻時局情勢之外,李隆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這兩年為保住李亨的皇太子之位,前朝不隻連失了兩員邊疆大將,更失去不止一個的良臣,而王忠嗣亦非為李亨丟官丟命的第一人,在其之前,早有皇甫惟明、韋堅為例。


    為此李亨也早已看清,以李林甫為首的一幹人等,名為扶持壽王李瑁登上太子之位,其實意在獨攬大權,野心勃勃。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故這一年以來,為免同樣的事情再三發生,李亨已是托病離朝數月,閉門謝客在東宮,生恐繼皇甫惟明、韋堅、王忠嗣等人之後,再有明槍暗箭射來。這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負疚感,也早把李亨折磨的整個人消瘦了一圈。


    “時,王忠嗣歿。念及其父王海賓,乃勇猛之將,其亦有功於社稷。屢建奇功,朕曾追贈其父為左金吾大將軍……”李隆基步下龍椅,於殿內踱了幾步,止步在李亨麵前,略沉。才示下道,“便令漢陽東郡遞其柩還,以禮葬之,仍遣中使存問其家。”


    李亨忙溫恭的躬了躬身,李隆基這道聖敕,無疑是免了王忠嗣之罪。這對暴卒的王忠嗣而言,也算慰藉,雖是含恨而終。卻也含笑地下。


    凝睇額發竟有幾分脫落,間或有幾絲的花白,正當壯年卻看上去有些進入暮年給人以未老先衰錯覺的李亨,李隆基龍目微皺,抬手示下李亨退下。今日之所以單獨召見李亨覲見。實也意在給李亨一些精神上的寄托安撫,這兩年。前朝的變動,樁樁件件都與李亨息息相關,前後兩次大案,兩次婚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隆基不是不知,李亨身心正蒙受巨大的創傷,諸多內情,個中原委,高力士也明察暗訪到不少內幕,是以連在今年宮宴上李亨未入宮參賀之事,而隻讓廣平王李俶攜了妻、子代為進宮的事,李隆基並未予以責難。但見李亨今個的蒼桑之態,李隆基也不免心生幾絲惻隱之心,昆侖奴俑久曆政治風雨,又豈會不曉得身在這帝皇之家的無奈與不甘,然而身在其位,命中就已注定少不得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不過,李亨在遭受一場又一場的衝擊時的忍辱負重,及其仁孝與謹慎,坦誠講,卻也頗令李隆基安慰,唯有身處困險之中能屈能伸大丈夫者才是可托付大事之人選,何況李唐家的基業更是這天下最沉重的負擔,而李亨應付事變與忍受困頓的耐力確實超乎李隆基想象,正因此,心緒複雜之餘,亦苦澀躊躇。


    是夜,李隆基在勤政殿圈閱完奏本,便信步在宮道上,不覺間竟步到了梅林。時下,梅林中的梅花早就凋謝了大半,隻餘下七零八落的殘花兒,香雪海的景象已然不及臘月裏,但這殘香,深深呼來,倒越發沁人心脾。


    高力士趨步在後,跟同李隆基轉過梅亭,一道兒步至梅閣殿階下,衝身後擔抬著龍輦的幾個小給使使了個眼色,示意其等先行於外靜候。


    見閣內還掌著燈,李隆基也未讓高力士通傳,徑直提步而上閣階,輕輕推開閣門,隻見江采蘋正金針倒拈在手,斜倚在臥榻上挑燈縫繡一件龍袍,遂示下高力士亦候在簾外,獨自輕著步子轉入珠簾。


    聽著有腳步聲傳來,江采蘋也未抬首,隻以為是雲兒又入閣來作催歇息,便曼聲啟唇道:“你且回房歇息便是,吾一會兒便歇下,不必再起夜過來,現下乍暖還寒,莫著了風寒。”


    李隆基軒一軒入鬢的長眉,也未應聲,待步近,才細看清江采蘋手上那件龍袍竟是多年前早就為其在縫製的那件褻衣。


    說起這件褻衣,李隆基也是無意中聽小夏子說過這麽一嘴,早年就聽小夏子說,有回在宮道上碰見雲兒,問及江采蘋在作甚,雲兒隨口就回了句,隻道是江采蘋近些時日一直在趕著繡龍袍。不過,江采蘋的口風倒是極嚴,今日李隆基還是頭回親眼看見這褻衣,巧在這褻衣也隻差幾針就繡完了,繡工雖不怎叫人恭維,但畢竟這繡的人的心意足矣使人看著快慰,那一針一線,密密麻麻,層層交疊,龍騰鳳舞的圖案,又豈是輕而易舉即可一蹴而成的簡單活兒。


    反觀江采蘋,半晌未聽見回話,一抬眸卻掃見一雙龍靴停在其眼皮底下,心下登時一跳,連忙擱下針線,做欲起身迎駕:“嬪妾不知陛下駕臨……”


    李隆基一手扶了江采蘋起見,龍目含笑,伸手取過搭在針線笸籮上的龍袍,又細看了兩眼:“朕竟不知,愛妃還有這般手藝……可是為朕做的?”


    李隆基的話音中透著濃濃的笑意,江采蘋麵頰一陣兒臊熱,別看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偏不擅長這女紅,否則,何致以一件褻衣楞是繡來繡去鼓搗了近三五年還未修成完工,一遍遍改來改去竟是越改越不成樣兒了。


    “陛下隻管打趣嬪妾便是,嬪妾自知自個手拙……”垂目一把奪過那龍袍,江采蘋抱在懷中背過身去,猶不自覺話中已是帶足了嬌嗔之氣,“陛下若嫌棄,大可丟了!”


    李隆基啞然朗笑了聲,拽著龍袍一角一扯,將江采蘋連人攬入懷:“朕,豈舍得?”


    感觸著李隆基的熱氣吐在耳際,江采蘋忽覺有些不自在,恍惚間掙脫了李隆基的懷抱,閃向一旁。不知何故,今刻麵前站著的人明明是李隆基,其眼前卻一閃而過薛王叢的那雙細目,好似如芒在背一般。


    “嘶~”扯著龍袍一拉一拽的工夫,江采蘋隻覺指尖一痛,不由得倒吸了口氣,垂首一看,才知指肚被金針炸了下,已是冒出血滴來,且不偏不倚染紅了龍袍上那條金龍的龍眼,滲透了其上的絲線。


    顧不上指尖還在刺痛,江采蘋慌忙以袖襟擦拭袍上的血漬,可惜已沾染在其上,一時已是擦拭不掉,縱便過後可清除掉,這龍袍染上血汙,已屬大不敬,隻怕是要白費這一番心思了,如若不然,倘使被人知曉此事,指不定會鬧出甚麽風波來。


    情多累美人。原本這件龍袍,江采蘋已無意再繡,隻是前幾日又在笸籮裏翻找出來,撫摸著其上還未成形的龍鳳配,又猶猶豫豫地繡了起來,然今日眼看著這金龍就要繡完,卻又染上了血漬,看來,當真是天不遂人願,觸摸不到的那份上蒼的眷顧,無論再如何的努力,終歸也是徒勞。思及此,江采蘋忍不住凝眉歎息了聲。


    高力士守在閣門處,眼見時辰已晚,李隆基待在閣內還未出來,心想著聖駕今夜估摸著是要留在梅閣了,於是低聲交代那幾個小給使先行退離,這時,卻見雲兒由房內步出來,朝閣階步上來。


    “阿翁……”乍見高力士,雲兒顯是一愣,環顧閣內,心中一喜,旋即又是一沉,有些七上八下,“阿翁何時來的,陛下可是……”


    高力士點下頭,示意雲兒莫做聲,與之步向一側,借一步說話道:“陛下正在閣內,聽老奴一勸,這會兒莫入內為宜。”


    雲兒蹙眉略一思忖,對高力士屈膝禮了一禮,先時在房中,不知怎地其坐在燭案前竟趴著寐著了,連聖駕駕臨都未聽見動靜。而彩兒、月兒兩人早在天色才一擦黑那會兒,就窩進了寢房睡下,這刻二人早已睡得正濃香,尤其是彩兒,但凡一入覺就是雷打不動,想必更未聽聞見甚麽。


    前些日子,月兒也有與雲兒說及,那日宮宴上江采蘋與薛王叢在龍池船舫上有過一見之事,雖說江采蘋原是為與父江仲遜見麵,但若被不知情的有心人士察知,勢必又會無中生有,亂嚼舌根。聖駕已有些日子不來梅閣,今夜卻移駕而來,且隨駕同來的仆奴並無幾人,也不知是為何事而來,在雲兒思量來,萬莫是聽了甚麽流言而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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