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的氛圍一時煞是微妙。


    安祿山一句“不知太子是何官”,語中盡帶藐蔑之氣,已是以下犯上,衝撞了時為大唐名正言順的皇太子的李亨。


    天顏咫尺,安祿山所表露出的不可一世,隻讓李隆基眼前閃過當年皇甫惟明、王忠嗣等邊疆重臣居功自傲之神貌。然而今日是楊玉環為安祿山所操辦的洗兒禮,不看僧麵看佛麵,安祿山既以“蕃人不識朝儀”為由,自也不便為此龍顏震怒,遂微霽顏,龍目微皺著朗聲說示道:


    “太子便是儲君。”


    刻意頓一頓,凝睇隱忍不發的李亨,才又沉聲說道,“朕,百歲之後,便要傳位於太子。”


    李隆基此言一出,李亨溫恭的立在下,微躬著的腰身越發向下壓低了幾分,那麵上,隻有敬畏。


    楊玉環坐在旁,亦察覺龍顏隱有不快,秀眸輕挑,於是適時接話道:“還不快些見過太子殿下?”


    看一眼在朝自己使眼色的楊玉環,安祿山這才空首應道:“臣愚,比者隻知陛下,不知太子,臣今當萬死。”而後才稍一側身,拱手對李亨弓了一躬。


    李亨忍著心中困窘,見狀,遂也拱了拱手,權當還禮。先時本是進宮奏稟南詔出兵圍攻姚州、殺雲南郡太守張虔陀一事,不成想還未行至勤政殿就先在宮道上遇見高力士,這才從高力士口中得知聖駕這會兒正在南宮,李亨原不想改道兒來南宮謁見,畢竟,楊玉環是為南宮這一宮之主,但事關重大,此事又關乎軍國大事,不得已之下這才隨同高力士趕來南宮奏稟。卻不成想竟當眾又被安祿山一個胡兒侮了體尊。


    安祿山無禮犯上,左右令其下拜,其才下拜,李亨身為當朝皇太子,心下縱有忿懣,這刻也不宜怒形於色,也犯不上再因由這點小事兒耽誤國之大事。


    “太子今日進宮,可是有何事?”待見過禮,李隆基才又看向下立的李亨,拊了拊掌。步下坐榻來,“勤政殿還有幾本奏折圈閱,待稍晚些時辰。朕再行來愛妃這兒。”


    眼見聖駕說走就走,楊玉環秀眸一挑,含嬌嗔了眸李隆基,意有嬌嗔之氣,但轉念一想。此刻李亨杵在這兒,也難與李隆基調情,弄不巧反而還要掃了今個為安祿山洗禮之興,何況剛才龍顏已隱有不悅,這會兒讓李亨隨駕離去,未嚐不快哉。


    “陛下與太子殿下既有朝政商議。玉環便先行在南宮備宴席,待夕食時辰,陛下可莫忘卻來南宮用膳!”心思電轉間。楊玉環嫣然一笑,起身恭送出聲,骨子裏的嬌媚勁兒斂去七分,翹著蘭花指為李隆基整了整龍袍,儼然一副賢妻之貌。


    李隆基負手與楊玉環相視一笑。龍行虎步向殿外。目送李亨與高力士隨駕離去,楊玉環笑靨微斂。旋即才回身笑顏以對安祿山。


    宮道上,李亨趨步在聖駕後,徒步伴駕在旁,高力士步在右,示下後邊的幾個仆奴退下,以便李亨向李隆基稟報政事。


    會意高力士之意,李亨隨駕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從旁稟道:“據雲南郡快報,南詔王閣羅鳳攻陷姚州,並出兵奪取了姚州都督府所轄的三十二處羈縻州後,於日前已遣使謝罪,上請還所俘掠,重築姚州城,且曰……”


    李隆基龍目一皺,睇眄李亨,龍顏微沉。


    李亨自解李隆基是讓其接著往下說,遂又如實作稟道:“閣羅鳳且曰,‘今,吐蕃大兵壓境,若不許我,我將歸命吐蕃,雲南非唐有也’。”


    龍顏越發一沉,閣羅鳳不過是個連嘴毛都還未長全的雛鷹,竟膽敢口出狂言,作此威脅,膽敢拿背唐附蕃作條件妄圖脅迫大唐,一個歸附大唐十幾載的蕞爾小邦,連個小國都算不上,就膽敢放此狠話,未免狂妄自大了幾分。


    時下別說是南詔,即便是吐蕃,自與大唐石堡城一戰過後,對大唐也已多了幾分服帖,不敢再輕易與大唐為敵交戰,而今南詔倒敢翅膀變硬,欲意與吐蕃南北勾結,挑生戰事,意圖加劇大唐邊患,困擾泱泱大唐,當真是鼠目寸光不識時務。


    “雲南郡太守張虔陀一事,究是何原委?”


    聞聖詢,李亨略顯遲疑,才回稟道:“鮮於仲通領劍南節度使,卞忿少方略。故事,南詔嚐與妻子謁都督,過雲南,太守張虔陀私之,多所求丐,閣羅鳳不應。虔陀數詬靳之,陰表其罪,由是忿怨,反。”


    李隆基半晌若有所思,龍顏似有分難以捉摸:“時任劍南節度使的鮮於仲通,可是楊國忠所薦舉之人?”


    天寶初年,楊國忠與鮮於仲通俱時任劍南節度使的章仇兼瓊之力,得以入朝覲見,拜為朝廷參政命官。至於鮮於仲通與楊國忠之間的源緣,說來卻是話長,早在楊國忠還未發家之前,鮮於仲通常予其物力上的資助,並將楊國忠薦與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而在當時,鮮於仲通就已是四川一帶赫赫有名的大富商,家財萬貫,堪與王元寶、楊崇義二人齊名。


    章仇兼瓊一見楊釗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又伶牙俐齒,遂即任楊國忠為采訪支使,慮及朝中李林甫正專權,祿位難保,便欲使楊國忠入朝,作一內援,逢巧那一年楊玉環隨駕從太真觀入宮,寵冠六宮,楊國忠趁機與楊府攀上親聯,利用這一裙帶關係,近年間不隻章仇兼瓊、楊國忠二人年愈擢升,連帶鮮於仲通也被引見入朝,直到去年年中就取代了章仇兼瓊劍南節度使一職。


    不巧的是,鮮於仲通上任還未兩個月,南詔就與大唐生出戰亂。去年秋,閣羅鳳路過雲南郡謁見張虔陀,卻遭張虔陀手下辱罵,又侮辱同來的閣羅鳳妻女並索要財物,甚至反誣閣羅鳳謀反。閣羅鳳一氣之下遂將此情表奏朝廷,孰料一月過去,大唐竟不予置理。初冬,閣羅鳳又得知鮮於仲通正作備率兵八萬進軍雲南,憤然之下於是先發製人,率然出兵圍攻了姚州,殺了張虔陀,並一舉出兵占領了唐在雲南的羈縻州縣三十二個。


    對於這個中原委,李隆基不是不知情,但當時正與楊玉環在驪山行宮度暖冬,見日裏載歌載舞,沉溺於享樂之中,原以為隻是小事一樁,也不曾放在心上,何況當時諸多朝事都已交予李亨代理,且朝中還有裴耀卿等朝臣輔佐,卻不成想事情竟會鬧到這等兵戎相見的地步。


    “太子何解?”斂下隱憂,李隆基睇目李亨,龍顏微霽顏。


    被李隆基一問,李亨倒也未慌措,顯是在入宮拜謁之前就已深思熟慮過,亦或是與人有過細密商酌:“兒聽說,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是個‘褊急寡謀’之人,而雲南郡太守張虔陀亦為人‘矯詐’,當年蒙歸義病故,時任姚安別駕的張虔陀,便曾與誠節私交甚密,幾欲挑生南詔內亂。是以,以兒之見,閣羅鳳與張虔陀的狹隙實非是一日兩日之事,但今下禍及邊患,當是謂以權謀私,不無挾私報複之嫌。”


    聽罷李亨一席話,李隆基緘默良久,默不作聲的未予表態。在其位,謀其政,一國皇太子它日就是君臨天下之人,而作為一國之主,所謀的當是國之太平,民之安生,天下之福祚。所謂的忠奸,實也隻限定於一念間罷了,並非就是絕對可言的。


    譬如李林甫,都道其是個奸邪之徒,來日必為國之大患,自然這些年李林甫也未少在前朝構陷忠良,結黨營私,徇私舞弊,但在李隆基眼中,李林甫也不盡然就是一無是處之徒,大唐盛氣,更是離不開李林甫的“柔佞”手腕,自處台衡,動循格令,謹守格式,百官遷除,各有常度,窺伺上意,順風承旨,也唯有如此,將如斯一個奸臣掌持在手下,讓其去背盡這一朝的黑汙,身為一代帝皇,才可高高在上的穩坐在那張龍椅之上,一身的光潔不染,普照天下萬民。


    換言之,倘使把朝中所有的奸佞之臣都除之,盡餘下的所謂的忠良之臣中,遲早也會分幫結派,沒了奸臣,良臣遲早有一日也會退變為奸,人無私心不足於為人臣子,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與其逼反良臣謀逆,反不如在忠奸這兩者之間維持一個平衡適度,如此才可平天下,是為治天下之理。


    今時的李亨,終歸還是嫩了點,盡信書不如無書,盡聽於人言隻會失去理智,無法掌持這整個天下之大。


    換於此事上,即使張虔陀是該殺之人,閣羅鳳亦無權一刀砍下張虔陀的人頭,理當送交朝廷上表觸覺,因為隻有其這個大唐國主才可手操天下臣民的生殺大權,是故閣羅鳳此為,已然是在向大唐公然挑釁,若放任不管,定然後患無窮。李隆基是一路踏著一條血路才坐擁上寶座的,沒有人比其更明懂這其中的道理,既已養虎為患,勢必就要及早拔掉虎牙。


    而照今下的時局,不管是在前朝亦或是在朝外,李亨雖說已是大唐的皇太子,卻還不見得就可坐穩這皇太子之位,一個勢單力薄且毫無主見的皇太子,縱使繼承大統,也隻會淪為一個傀儡皇帝。


    李林甫把持朝野,與李亨早已勢不兩立,這幾年之所以對楊府一門恩遇甚厚,李隆基無非意在借用楊國忠一黨日愈有所牽製李林甫在朝中的勢力膨脹,如若李亨現下又與楊國忠結下仇對,借此打壓楊國忠一黨黨羽,一旦楊國忠又回頭與李林甫互為勾結,待到那時,隻怕李亨的太子之位再難保住。


    不但太子之位將會岌岌可危,更恐再現當年三庶之禍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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