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嗎?


    她隨著那男子攙扶的力道站起,雨幕間緩緩抬頭,淚盈滿眶之下居然能很清楚地辨認出這個男子的容顏。平淡無奇的一張臉,卻有著那麽溫和的、沉澱人心的力量,仿佛是從寒冬裏走來的溫暖,又如在這淫雨霏霏,連綿不斷的夏季裏送來的點點清涼。


    她沒有猶豫,輕輕靠上了男子的肩。


    他們是陌生人,可這來自陌生人的安慰卻讓她無法不沉溺。


    男子身形微微一頓,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舉著傘,猶豫地輕拍了拍伏在他肩頭仍舊淚流不止的女子,也就那麽靜靜地讓她靠著,視線下移看見女子微微瑟縮的身體,於是把她摟地更緊了些。


    “姑娘,雨大,當心著涼。”


    淡遠的聲音,略帶關切的語氣,卻又有著一種遠離塵世的疏離。孟羅衣緩緩移開自己的頭站定在男子麵子,良久才平息下不斷的哽咽,低聲說道:“抱歉。”


    隔了半晌,才又輕聲說道:“謝謝。”


    男子微微點了點頭,手上的青釉紙傘遞了過去,仔細打量了下孟羅衣的臉色說道:“天色已晚,姑娘一人在此,不太安全。”


    孟羅衣悶悶地應了聲,又低低謝了一句,與男子擦身而過,似是要就此下山而去。


    男子轉過頭,默默看了她良久,在她的身影即將脫離他視線之時忽然出聲道:“姑娘,如今天下不太平,你一人下山,恐遇危險。”


    孟羅衣腳步一頓,男子慢慢朝她走了過去,溫和的聲音再度傳來:“如若姑娘不介意,我陪姑娘下山吧。”


    羅衣回頭,微揚起脖子看他。男子站得與她還有段距離,方才未送出去的青釉紙傘朝她伸著,男子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雨水淋濕了。明明已是晚間,她並不能看清他的臉,可是卻能感覺他臉上的笑仍舊是溫和的,那股疏離未曾褪去,眉眼之間那種淡遠的溫暖讓她淒涼的心境猛的複蘇起來。猶如溺水的人抓住的浮木,久旱的田地渴盼的甘霖。


    她朝他前進了一步,沙啞的聲音遮掩不住,輕扯嘴角道:“多謝。”


    並肩而行,青釉紙傘散發著淺淡的微光。


    走得近了,她才察覺這男子身姿頎長,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同於其他男人的男子味道,也不同於時下貴族男子愛塗脂抹粉的味道,他身上的香味幽幽的,不是平常的花香,也不是脂粉香,就好像……好像是青草經過陽光侵潤的味道,像是冬日暖陽下冰雪消融的味道,幹燥而溫暖地沁人心脾。


    他們走著,很自然地調整著步伐,在山路曲折時默契地有了前後順序,沒有交談,卻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舉手投足間的契合和諧十足。


    所以他們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後站著一個溶於了黑暗的影子,靜謐地頓在原地良久。


    有時候,一個執著的決定,一個美麗的相遇,一個小小的轉折,足以改變一些人,一生。


    路很滑,下山的路尤甚。她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此時方覺筋疲力盡。半攙半扶著她的男子一直穩穩地在一旁庇護著她,防她摔倒,防她暈眩。孟羅衣腿肚子打著哆嗦,終於是迫不得已地停了下來,深歎了口氣,搖頭說道:“我走不動了。拖你後腿了,抱歉。”


    男子溫和一笑,輕聲道:“沒關係,我不趕時間。”


    雨水順著傘沿滑下來,孟羅衣伸手去接,有了一小捧後縮回手來,唇湊了上去吮吸,又是一聲歎息,道:“爬上去的時候覺得世間萬物都在自己腳下了,沒人能比自己站得高。現在下來卻明白,原來上山容易下山難。”


    “淩雪峰並不算太高,在這帝京也隻算中等。若是去淩天峰、淩雲峰,恐怕單憑你一己之力是難以爬上去的。”


    男子低聲咳了咳,看向腳下還有好一段長的距離的山路,輕聲道:“休息一下吧,天亮時應該能下到山下城鎮去了。”


    孟羅衣低垂了頭,男子緩緩說道:“你餓了吧?可惜下著雨,摘個果子也不易。”


    “若不是遇到你,可能我如今還待在那峰頂上。不過是吃不了東西,以前也常常吃不飽,不用在意。”孟羅衣悶悶地回道。


    她的傘在遇到男子之前不慎滑到了懸崖下邊去了,如今她無避雨之所,若不是男子有一把青釉紙傘,恐怕她會被淋成落湯雞。孟羅衣緊了緊手臂,很奇怪地發現自己麵對一個陌生男人竟然沒有一點兒怯意,也不覺得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有什麽讓她羞惱的地方。


    他是一個溫暖源,在她最無助痛苦的時候出現,她便以為,這是上天派來救贖她的使者,讓她莫名地心安。


    男子不帶探究地細細打量她,思酌後方才開口說道:“姑娘一人去淩雪峰很是不妥,以後還是不要這般任性妄為了。世上多少坎,哭泣總也不能解決問題。”


    孟羅衣沉默片刻,輕輕地說道:“我知道,所以我也就隻打算那麽旁若無人地哭一場。”


    “人生多苦,看開些。”


    男子並不問她為何而哭泣,隻是淡淡地勸慰她。孟羅衣隻覺得與他說話很寧靜,比起說話前要揣測一番,思量一番對方的意圖再字斟句酌地回話,無疑她更喜歡和他交談。


    她聽話地點點頭,“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我不過才曆經其中之一,隻是看不開罷了。哭過了,第二日又是新的一天。”


    男子微微詫異,旋即讚許地點了點頭,“姑娘是灑脫之人,倒是我看輕你了,姑娘莫怪。”


    “不會,謝謝你。”孟羅衣低低地道:“你是個好人。”


    此時雨量漸漸轉小,孟羅衣緩緩抬起頭來,自覺得與男子之間的交談氛圍好了一些,聲音因為疲憊與哭泣而有些沉悶,好奇地問他道:“你去淩雪峰又是為何?”


    “祭奠故人,舊地重遊。”男子輕輕回答她道:“我母親,葬在這片山中。”


    孟羅衣張了張口,良久才道:“抱歉。”


    “沒什麽,這都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覺得提起母親的死有什麽難過的,塵歸塵,土歸土,她能回歸寧靜,未嚐不是一種快樂。”


    男子聲音清雅,像是一個真正的隱士高人一樣,將生死看得通透。羅衣忽然很是羨慕他這樣的質雅高潔,胸襟磊落。於在紅塵中掙紮的她而言,這樣隨心而為,隨性而至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及。


    “雨快停了,我們抓緊趕路吧。”


    男子望了望天,伸手去扶她。羅衣點頭站起,因為起勢有些急而踉蹌了一下,男子的手臂穩穩地托住了她。


    肌膚相觸間,呼吸隱隱可聞。似乎時間就此停步。


    “謝謝。”


    男子微微點了點頭,不留痕跡地鬆開手,看她站穩了,才又和她慢慢踏上下山的路。


    天色微亮時,終於抵達了山底。羅衣低聲笑了笑,略有些感傷地自嘲道:“我到底還是任性了,不僅連累了自己差點陷入窘境,還拖累了你。”


    男子搖頭道:“相識一場便是緣分,大可‘功過相抵’。”


    羅衣被他突如其來的幽默逗笑,晨曦中緩緩抬頭看向他。雨已停了,四周滿是雨後泥土的芬芳味道,他的身後是高大葳蕤的山峰,層層鋪疊開的綠色與棕黑色交相輝映,而他一身素衣,濺上的泥濘也絲毫不能掩飾他周身溫潤的氣質。一根碧玉釵規規矩矩地插在他的發髻,臉上的笑意讓人那般安心。


    她不知怎麽的,就貿貿然地呢喃了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話出口便懊惱地低垂了頭,男子亦是呆滯了一下,方才失笑道:“向來隻有人誇我溫和,還從未有人以‘好看’二字形容我。姑娘謬讚了。”說著竟低聲輕咳了咳,眉梢眼角掩不住他的笑意。


    羅衣有些窘迫,想要轉移這個話題,當即梗了脖子說道:“我叫孟羅衣,你呢?”


    又是個讓她尷尬的話題。誠然她一個女子自報家門不說,還隨意詢問男子的名姓,會不會被這男子看輕?可她隱隱又有一絲期待。隨行一夜,身邊的這個男人光明磊落,舉止坦蕩,在她的心裏竟漸漸有了想與之繼續認識下去的念頭。若能從萍水相逢轉變為相知之友,又豈知不是上天的緣分?


    男子思慮不過須臾,麵對著這個讓他心生好感的女子,清朗地回答她道:“我叫淵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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