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回到家門口,就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完全是憤怒的反抗和絕望的嚎叫,震撼著整個屋院。這給了他一縷傷情,也給了他一份生機;這個拆掉了門房門樓的屋院所呈現的荒寂頹敗的氣氛,一下被幼稚的滿是生機的哭聲衝淡了。他無法保持出獄回家以來那種慢條斯理的散淡的腳步,急匆匆起腳跑進上房裏屋,從鹿賀氏懷裏接過亂撲亂抓的孫子,用一種本能的溫柔親近著哄寵著孫子。孫子拒絕一切溫柔的親昵的話,拒絕奶奶也拒絕爺爺一絲一縷的溫情接近,隻是鼓足力氣哭著嚎著“媽呀——”。老兩口把孫子換來抱去都無可奈何,死了父親又走了母親的孫孫,將從今日開始他無父無母的苦命的人生曆程。鹿子霖瞅著孫子哭得發直發呆的眼睛,突然連孫子和鹿賀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憐的孫娃子呀……”鹿賀氏早已淚流滿麵,現在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孫子在兩個老人的哭聲中反倒逐漸減緩了哭叫,終於無奈地停止下來,隻是倒噎著氣。


    隨後就開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攏,由淺入深由僵硬到自然。鹿子霖站著時就把孫子架在脖子上顛著,躺下時就拉著孫子騎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自己記憶深處的童謠一句一句回憶起來教給孫子,常常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笑出眼淚。孫子有時玩得正開心,突然冒問一句:“媽呢”鹿子霖認真而又漫不經心地說:“你媽個海獸跳了海了。”孫子漸漸表現出對爺爺和奶奶踏實的依戀與信賴,鹿子霖對鹿賀氏說:“你瞅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種係,連一絲假都沒摻。”鹿賀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親吻孫子睫毛很長的深凹凹眼睛,咕噥說:“俺娃不聽你爺爛尻子嘴唚道的瞎話。”鹿子霖轉身要出門去,孫子撲過來要爺爺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寵孩子說:“爺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辦正經事,給俺娃去——要饃饃吃”


    鹿子霖走進白鹿聯保所。因為過去對這裏太熟悉,現在反倒就顯得陌生了。他徑直走到田福賢辦公房的門口,矜持地推開門板,停住腳步,瞅見田福賢低頭在桌子上寫著什麽。田福賢抬起光亮的腦袋,那雙露仁大眼睛掠過一縷驚奇,隨之就笑了:“子霖兄弟,你回來了我知道。”鹿子霖氣嗔嗔地應著:“算我命大,還能來拜見你。”田福賢連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沒去了。這一茬壯丁交不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陰陽怪氣地說:“當然嘛,老兄公務繁忙喀”田福賢毫不介意地笑笑,拉著站在門口的鹿子霖走進裏間:“有話好好說。你回來準備咋辦”鹿子霖賴腔賴調地說:“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產踢賣光淨了,還能咋樣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糝子喝就不錯囉”田福賢說:“我在你還沒回來時,就給你把立腳的台窩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盡給我撇涼腔。”鹿子霖心裏一動,立即回話說:“我現時龜腦的這架式,能幹啥嘛”田福賢說:“你就到聯保所來,給老哥幫忙。”鹿子霖沒有吭聲……


    鹿子霖今天走進聯保所可以說是來者不善。從他被搡進囚室的頭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夠救他的隻有田福賢一個人,隻要田福賢出馬到嶽維山麵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兩年零八個月,才磨滅了對田福賢的期望。回來後又得知,全部家當的半數都是鹿賀氏通過田福賢之手送給受賄人的……這就成為一個無法揣測驗證的良心賬了。他苦笑著對鹿賀氏說:“你把黃貨白貨塞給這個塞給那個,倒不及全都塞給田福賢。田福賢到嶽維山那兒說一句話,也許比省主席說十句還頂話哩”鹿子霖今天來找田福賢,就看他怎樣說話;說好了,他也就好說;說得不好了,他就準備耍無賴,寧可耍無賴也不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乞求田福賢;田福賢夠哥們兒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們兒;田福賢不講義氣的話,鹿子霖就耍死狗無賴,尿田福賢一身讓他見識見識。看著田福賢誠摯的舉動,鹿子霖舍棄了耍無賴裝死狗的想法,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語:“啊呀我再不想當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達了……”田福賢從抽屜裏取出一隻紅綢包,鄭重地擱到鹿子霖麵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給別人塞黑食,也給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歸趙。”鹿子霖用手抓起來,觸摸出那紅綢包裏既有白貨也有黃貨,咚的一聲又蹾到田福賢麵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嗎”田福賢沉穩而又平淡地說:“我要是圖你的黑食,我還有臉見你嗎快拿回去,算我給你保存了一點家產。”鹿子霖開始為自己剛才進門時懷揣的小人之見懊悔,慶幸沒有耍出無賴相裝出死狗來。田福賢說:“你明日個就來聯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個得力人手來幫忙呢”鹿子霖點點頭應承下來,心裏自然想到了那個小孫孫,爺給孫娃討到白饃饃吃了。


    鹿子霖以高漲的氣勢到聯保所供職來了。不過,他沒有按照田福賢說的第二天來,而是推遲了兩天。這兩天裏,鹿子霖進了一趟省城西安,買了一件地道寧夏九道彎皮襖,真正的狐尾圍領,又買了一副鍍金的硬腿石頭眼鏡,一頂黑色的呢質禮帽。他原先的這套行頭被鹿賀氏送進典當鋪子了。鹿子霖這身裝束一下子改變了兩年獄牢生活撲稀邋遢的倒黴相,變得精神抖擻起來。鹿子霖到聯保所去時經過白鹿鎮,正好撞見白嘉軒。白嘉軒拄著拐杖正從冷先生的中醫堂出來,揚起臉問:“子霖,你穿這麽排場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來:“田主任硬拉我到聯上替他幹事,我推辭不掉喀”白嘉軒瞅著鹿子霖遠去的脊背說:“官飯吃著香喀”


    白嘉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謹慎地經營著這個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頭一年,他讓孝武躲到山裏去經營中藥收購店,不是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為了躲避總甲長和保長的差使。後來事情的演變完全證實了他的預測。甲長和總甲長成為風箱裏兩頭受氣的老鼠,本村本族的鄉鄰臉對臉臭罵他們害人,征不齊壯丁收不夠捐款又被聯保所的保丁訓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壯丁和一茬捐稅派下來,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長和總甲長……最後原上各村普遍實行挨家挨戶輪流擔當甲長和總甲長的現象。白嘉軒那時候有興致開一句玩笑:“全中國上下大小百官隻有甲長是推來讓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稅又出了一丁,三兒子孝義是大征兵的頭一茬壯丁。他隨著隊伍開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於死而且未傷一根毫毛,打掉的隻是他對戰爭的恐懼和稀奇,心裏頓時派生出對戰爭根深蒂固的厭惡。他看見那麽多死人,己方的和敵方的屍首交錯疊壓在一起,使他聯想到麥收時原上田地裏的麥捆子。他與生俱來的那一股拗勁兒從心底衝蕩起來:這都是圖個啥為個啥嘛剛剛長成小夥子還沒出過大力,“嘎嘣”一聲倒下就把夥食賬結了我不想算別人的夥食賬,也甭讓旁人把我的夥食賬算了。我不想變成麥捆子,也不想把別人變成麥捆子,我還是回去種莊稼喂牲畜吆牛車踩踏軋花機子好些。他趁一個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兩個月才回到家鄉。他沒有回原上,而是找到縣保安團的大哥孝文。孝文讓隨從拿來一套團丁服裝叫他換上。孝義說:“耍槍杆子這碗飯我吃不了。哥你給我另尋個活兒吧”孝文說:“那你去喂馬。”孝義說:“喂馬這活兒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學會了。”孝義在保安團喂了半個多月馬,被聞訊趕來的父親叫回家去了:“咱們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團啦”隨後幾茬子壯丁派下來時,甲長和保長都繞著白嘉軒的門樓走,令白嘉軒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攔住保長問:“這回給我派下多少”保長竟然睜大眼睛討好地說:“白先生,你怎麽糊塗了你是免征戶。”白嘉軒真的糊塗了:“免征戶”保長說:“是呀是呀聯上給我專門說了,你屬免征戶。孝文兄弟給聯上田主任打過招呼,說他在保安團任職頂得一丁。還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屬同一情況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沒人敢撞你們兩家……”


    白嘉軒起初有點尷尬,免征戶無疑是依賴孝文的權勢得到的特殊保護,這將使他在族人麵前以至原上都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這個意料不到的好事說給冷先生:“做官還是好啊有兒當朝做官,老子就是免——征——戶。”冷先生說:“這你又何樂而不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頂喀你交得再多也還是把銀錢往茅坑撂這個熊國家成了熊了……”這幾句冷言冷語鎮靜了白嘉軒的心緒。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裏:“各位父老兄弟從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尋孝武也甭尋我了。道理不必解說,目下這兵荒馬亂的世事我無力回天,諸位好自為之……”


    孝文接著買來了鹿子霖家的門房和門樓。這件事白嘉軒持堅定的反對態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這房是我經你做中人賣給鹿家的,現在還需要你做中人再贖回來。我把被鹿家拆遷走的房子再拆遷回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說:“你也就圓了麵子了有種哇小夥子”


    孝文從保安團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議妥了買房,然後再說服父親允許他在原宅基地上蓋房。白嘉軒仍然堅持原先的主意:“你要買房我擋不住你。你要蓋房嘛……我還是老話一句,你另置莊基另立門戶,兄弟仨擠一個門樓終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徹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話對著哩弟兄仨擠一個院子誰也伸不開手腳。我另置莊基蓋房得緩二年,眼下太忙,等剿滅天下太平時,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來告老還鄉有個窩兒。這回我執意把我賣了的房子買回來重新蓋上,算是對祖宗贖罪。房子嘛,給你和孝武孝義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間門房和那座漂亮的門樓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豎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變成一座密不透風四圍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兩個兒子。小兒子在縣城繼續上學,大兒子進了保安團當團丁。他與年輕的繼母見第一麵就產生了無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團裏成為一個比連排長還牛皮哄哄的特殊團丁,在縣城賭錢搞女人吸大煙,偷保安團的麵粉槍支換得“泡兒”過癮,接著就偷父親和繼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發覺兒子的毛病的,一頓飽打之後,兒子攜著一枝短槍逃走了。這個兒子誕生以後,孝文正處於和小娥如膠似漆之中,幾乎沒有抱過他。女人餓死以後,兒子由祖母撫養長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兒子逃走了以後,孝文連尋也不尋,對同僚們輕鬆地說:“興許再見麵時他當師長了哩”


    白嘉軒無力再去管孫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馬亂的白鹿原上維持著一坨安寧之地,不僅壯丁免了,各種捐稅也都免了。原上許多村子裏都有一戶或幾戶這樣的免征戶。有錢有勢的家庭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手段弄得了免征戶,不僅免去了人財損失,而且成為一種特殊的榮耀。白嘉軒腦子很清醒,對孝義和鹿三的兒子兔娃說:“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嗎不懂甭在人前張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條命就成了。”他開始形成一種憶舊的癖好,對孩子們教管起來總是憶及往事:“年饉厲害不厲害餓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隻不過一年多時間就過去了。兩頭放花的瘟疫厲害不厲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過半年不到也就過去了。再往前推,烏鴉兵厲害不厲害還是沒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毬了這些子災禍比起眼下這世事都不算厲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現在,咱村有多少後生出去再沒回來賣地賣房倒灶閉戶的人家還在增加,要命的是這種日子根本看不到盡頭哩”孝義在家裏自覺承擔起責任,一是哥哥們都不在家該輪到他了,二是他已經娶過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執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氣相結合,既體現了白家的傳統家風,又不免往往走極端,把許多事情搞僵了。在這方麵,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莊稼和牲畜事務上,他絕對精明。他為多種什麽少種什麽常與父親發生爭執,結果往往證明他盤算合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覺,就是婚後多年妻子仍沒有生養娃娃。白嘉軒早已為此事擔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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