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鹿子霖往上數五輩,鹿家的日月已經破落到難以為繼的穀底,兄弟三個有兩個都出門給財東熬長工去了,剛剛十五六歲的老三是靠討吃要喝長大起來的,原上遠近的大村小莊的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認識這個孩子的。他沒學會走路是由母親抱著討飯的,學會了走路就自己去討飯了。他褲帶上係著一隻鐵馬勺用來接受施舍,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係到褲帶上,人們不記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馬勺娃或勺兒娃。有一晚,長年累月癱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動腿的父親對他說:“你現在不能要飯吃了。你小著要飯人家可憐你給你吃,你而今長大了再要飯人家就罵你哩去——自己掙飯吃去”自己掙飯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樣去熬長工。馬勺娃聽了點點頭,第二天天未明出了門再沒回家,原上人誰也看不到那個倚著街門攥著馬勺的孩子了。


    馬勺娃避開熟悉的村莊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邊原坡,在滋水川道陌生的村莊陌生的人家繼續倚靠陌生的門板,沿著滋水彎彎曲曲的河道走下去。有一天走進城門樓子就驚奇地大叫起來:“城裏比原上好多了”他不需再哀求任何人,隻需瞄準飯館裏進餐的對象,把他們吃剩的麵條包子或肉菜扒進馬勺就是了。他隨後被一家飯館雇用燒火拉風箱洗碗刷盤子。坐在灶鍋下拉風箱時,爐頭卻一邊炒菜一邊又用蘸著油花調料的小鐵勺子敲他剛剛揚起的腦袋;開頭用勺背敲,後來就用勺沿子敲,有兩次就敲出了血來。他咋也不明白燒火拉風箱為啥不準抬頭揚臉還以為是炊飲熟食行道的規矩,於是終於記住了就隻顧悶住頭燒火,在爐頭喊了“熄火”的間隙裏仍然低垂著腦袋。有一天,他突然茅塞頓開終於想明白了,爐頭是怕他得了手藝才不準他揚頭看各種炒菜的操作過程。


    勺娃弄明白了這個隱秘,反倒滋長起野心來了。媽的,你不敲我腦袋我還沒想到學手藝哩於是他就變得殷勤了:早上給爐頭打洗臉水倒尿盆,晚上又打洗腳水提回尿盆;給爐頭洗衣裳逮虱子捶背揉大腿;剛一瞅見爐頭摸煙袋,就把火靿兒吹旺遞到他臉前。爐頭一聲不吭接受他所有殷勤周到的侍奉,依然用勺子毫不手軟地敲他從灶鍋下揚起的腦袋,絕不允許他偷瞅一眼炒鍋裏的菜饌由生變熟的奧秘。這樣的打雜活兒幹了一年多,為爐頭無償服侍了一年多,馬勺娃燒火抹桌子端盤刷碗的技藝完全精通,炒菜的手藝卻仍然等於零。


    一天晚上,照例在掌櫃家樓上睡下後,爐頭說:“勺娃子,你給我再騷情也不頂啥。你憑你騷情那兩下子就想學手藝,門都沒有。你知道我學這手藝花了多大血本”勺娃說:“肯定是你花好多錢才學下一手絕活兒。我沒錢。等我把錢攢多了再拜你為師。”爐頭不屑地笑起來:“憑你一月掙那倆銅子,攢到胡子白了也不得夠。”勺娃悲哀地說:“那我就洗一輩子碟子燒一輩子火。”爐頭換一種同情的口吻:“看你這娃娃是個靈醒娃,也是個好娃。我不要你錢,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教你手藝。”勺娃忙說:“甭說三件,三十件我都答應,隻要你肯教我學手藝。”爐頭壓低聲音說:“我罵你一句你不許惱。”勺娃以為爐頭要他給他出力幫忙,怎麽也料不到是這種事,就沉默不語;想想也不算太難接受,罵一句風刮跑了也沒有任何實際損失,於是就“嗯”一聲算是接受了。爐頭把腦袋湊到勺娃耳旁悄悄罵:“勺娃,我操你媽。”勺娃耳朵裏像澆了一勺子滾油,氣得渾身都顫抖起來,還是咬牙忍住了。爐頭問:“你咋不吭聲”勺娃不無氣恨地說:“你罵我我聽見了,我沒惱嘛”爐頭說:“呃我罵了你,你得應聲願意不願意。你不應聲,我不操到空裏去了嗎”勺娃的手在被窩裏攥得嘎巴響,一拳就能把那張噴著煙臭的油嘴打啞,然而他忍著說:“我應聲。”爐頭嘻嘻罵:“勺娃,我操你奶”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地連著罵:“勺娃子,我操你姐。”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得格格格笑起來,直至睡在樓下堂屋的飯館掌櫃幹涉起來:“還說啥哩笑啥哩早點歇下明早起早點。”爐頭興猶未盡地收攏嘴巴睡去了。此後許久,幾乎每晚入眠以前,爐頭都像溫習功課一樣把勺娃的媽媽奶奶姐姐以至擴大到姑姑姨姨齊操一遍,勺娃已不在意,也無羞辱,隻是例行公事似的應著“你操去”的口訣。爐頭的“操”癮很大,不僅晚上入睡以前要操,白天支著一條腿站在鍋台前,抓住吃客間斷的空閑時間,一雙淫氣四溢的肉泡眼斜瞅著坐在灶鍋下的勺娃說:“啊呀勺娃,我又想操你娘了。”有一天早晨,剛搭著爐火,爐頭一邊在鍋裏哧啦哧啦煎油,一邊樂不可支地說:“勺娃子,我昨個黑間做夢把你姐操了你姐模樣跟你一樣,隻是頭發辮子很長,也是兩隻黑窩深眼長眼睫毛。你說你姐是不是跟你相像”勺娃半惱地說:“我姐倆眼長了一雙蘿卜花……”


    直到爐頭再生不出什麽罵人的新招兒,他才向勺娃提出第二件事。那是在午飯過後的消閑時間提出的。勺娃渴盼著盡早實施新的折磨,以期實現捉摸炒勺兒的心願,就說:“你說吧,我聽著。”爐頭笑說:“第二件事很簡單。看鏢——”說時已掄出巴掌抽到勺娃臉上,接著問:“好不好”勺娃被打得暈頭轉向,清醒過來時就明白第二件事是挨打,於是不假思索說:“好。”爐頭又抽那邊臉一個耳光,而且給手心吐了唾沫兒,抽擊的聲音異常響亮,問:“受活不受活”勺娃已忍不住淚花溢出,仍然硬著頭皮答:“受活。”掌櫃的在屋裏問:“你倆弄啥哩,啪唧啪唧響”爐頭哈哈笑著說:“我跟勺娃子耍哩”爐頭打勺娃的花樣也是挖空心思地變換著,抽耳光、頂胸捶、踢屁股屬家常便飯,撕耳朵、捏鼻子、擰臉蛋是興之所至,頂使勺娃難以忍受的是正當睡得極香時,爐頭猛然在他臉上咬一口,疼得他合著被子蹦起來時,爐頭剛剛撒完尿又鑽進被窩。飯館掌櫃終於察覺了勺娃受虐待的事,暗中窺到爐頭正在擰勺娃耳朵的時候,便走到他們當麵,貌似平和的口氣下隱含著憤怒:“你不能打人家勺娃。你看看勺娃給你打成啥樣子了滿臉滿身都是青疤。”爐頭嘻嘻笑著還是那句話:“我是跟勺娃耍哩”掌櫃的再也不相信什麽耍的鬼話:“哪有這麽耍的勺娃的紅傷青疤給人看見了,還說我手腳殘狠哩我也不是沒打過勺娃,他是我雇的相公,我打他他媽他爸沒話說。你打不著人家娃娃嘛”爐頭有點尷尬地笑著:“算哩算咧,我往後跟勺娃再不耍了。”掌櫃的仍不放鬆:“你還把打人說成耍”轉過臉問勺娃,“是不是跟你耍哩”勺娃囁嚅半天垂下眉:“是……耍哩……”掌櫃的轉身拂袖而去:“該當挨打……賤胚子”


    這天晚上睡下以後,爐頭用胖滾滾的手掌撫摩著勺娃的傷處,綿聲細語說:“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我說操你媽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說著耍的,誰倒真操來我打你擰你是看你娃子臉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罵你都是親著你疼著你。既然掌櫃的犯病了咱就不耍了。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了就開始學手藝。”勺娃忙說:“你快說吧,我也該熬到頭了。”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後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裏隻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牆哪有後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後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個屎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隻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朗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後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後,鹿馬勺學成了一個真正的爐頭,技藝已經超過了師傅。這個小小的一間門麵的飯館生意日見興隆,掌櫃的不失時機地停斷了麵條油條一類便飯,改為專營各色炒菜的菜館。城裏兩三家大門麵飯莊菜館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馬勺,掌櫃的聞訊十分擔心,先自給馬勺提了身價。馬勺很坦然地對掌櫃的說:“放心吧,馬勺不是貪財無義的小人。憑你對爐頭打我時說的那幾句話,我不要一分一文身俸至少給你幹五年。”掌櫃的聽了竟然感動得湧出眼淚,又氣憤地說:“把那個狗東西攆走。”馬勺卻說:“不,就叫他在這兒。”


    馬勺真是春風得意時來運至。一位清廷大員巡視關中,微服混雜於市民之中,漫步於大街小巷體察民情,看見這家小小門麵的菜館吃客盈門,便走進去點了四樣菜要了一壺酒,正吃著就忍不住驚叫:“天下第一勺。”隨即喚來菜館掌櫃要來筆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歎書於紙上。吃客中有人看見題辭下款的題名就跪下來,連呼大人。眾吃客聞聽此人大名,紛紛跪下一片,大員微微笑著走出門去。掌櫃的捧著題辭又驚又喜,隨後花重金做了匾牌,門楣上掛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紅火興盛極了。


    鹿馬勺揚名古城,達官貴人富商巨頭每遇紅白喜事,祝壽過生日或為孩子做滿月宴請賓客,都以請去“天下第一勺”為榮耀。官府衙門清兵標營遇有重大慶典活動犒勞會餐,也必是請鹿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僅得到分量沉甸的紅包賞銀,而且與古城上流社會的人物有了私交。“鹿師傅有啥事用得著時就開口。”有錢的有權的有勢的包括死狗賴皮街楦子都這樣許諾……勺娃終於有了出氣報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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