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孟季常而後將七郡道議、文教、戶籍,等情形一一說明,尤其是戶籍,一如既往,戶籍流失之勢,愈發嚴峻。


    “我蘇國七郡田野平曠,土地肥沃,近五年來,風調雨順,先君治理寬宏,不加稅賦,可如此行寬仁之政,戶籍自五年前的五十三萬九千六百三十戶,仍是到如今將將二十八萬戶……不過五年,逃戶竟有將半之巨,而今戶籍逃匿愈演愈烈,何以難以止弭?孟卿,當有一言教孤!”蘇照言辭鏗鏘,冷冽聲音在中元殿內響起,令在場公卿為之一驚,齊齊低下了頭。


    孟季常麵色微變,想起少年君侯的酷烈手段,一時失據,急切解釋道:“去歲以來,天災人禍,層出不窮,更有地方官吏苛政盤剝,棄田而守……”


    情急之下,竟是推功諉過起來。


    說到此處,遠處的七郡郡守,麵色微變,臨陽郡守馮匡眉頭緊皺,對著一旁的鄢陵郡守謝貢,低聲道:“孟公此言,置我等於何地?”


    等到孟季常說完,蘇照目光冷意幽深深,靜靜看著孟季常,道:“孟卿所言官吏苛政盤剝,具以指向何人?”


    孟季常額頭上漸漸起了一層冷汗,支支吾吾道:“臣,臣……臣不知。”


    顯然,已知自己方才失言,訥訥不知何以應對。


    蘇照看了一眼孟季常,將目光投向七郡守,五十三縣縣令,冷聲道:“孟卿言爾等治下官吏苛虐百姓,為何不察、不報?”


    聞聽少年君侯垂詢,七郡郡守,五十三個縣令,都是麵麵相覷,無一人敢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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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照冷聲道:“裝聾作啞,欺君媚上,這就是為孤牧守一方的郡縣之長。”


    此言一出,下方呼啦啦跪倒一片。


    這個時節,公卿大夫隻有在祭禮,正朝大典,才會行三跪九扣之禮,平時君臣見麵還是相對比較尊重,不會動不動就會磕頭,但此刻君王一怒,下方自是噤若寒蟬。


    “臣等有罪。”


    五六十人的請罪之聲響起,頭發灰白者比比皆是,但還是有一人未跪,分明是臨陽郡守馮匡,一旁的鄢陵郡守謝貢,為其好友,麵色惶急,扯了扯其人官袍。


    蘇照麵色幽幽,心頭倒也談不上忌憚,而今他掌蘇國兵權一體,又是偉力歸於自身的仙道中人,若是中樞勾連地方,齊齊跪下請罪,他或許還有些忌憚,但此刻,隻有冷笑。


    不過,仍是將目光落在馮匡身上,心下微動,卻是赫然發現其人也有著武道先天後期修為,問道:“馮太守向來鎮北方門戶,為國之柱石,你有話說?”


    因為要防備晉、衛二國,尤其是晉國,臨陽郡屬於邊郡,郡守馮匡軍政一權,其人性急如火,為人剛直,哪怕是前大司馬袁彬當政時,也是不假以辭色。


    其實,地方郡守,都和朝廷公卿有著關聯,比如南之三郡郡守,兩位都和太宰敬弘道有所關聯,還有一位則是有蘇一氏的族人。


    馮匡躬身施了一禮,拱手道:“餘郡不知,臣可以保證,臣治下六縣一城,絕無苛虐百姓之事,君侯少年英主,還望明察。至於戶籍流失,近五年來的戶籍,泰半已轉成兵戶,藏兵於民,兵民一體,警戒邊疆,至於往其他郡逃竄部分,臣也曾廣設關卡,撫剿山林,先君侯在時,臣就反映過此事,先君侯憫之,命臣斟酌善撫,並令南三郡妥善安置。”


    此刻殿中跪下的南三郡郡守,本來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思,此刻聞言,麵色微變,暗罵馮匡不當人子。


    蘇照默然片刻,沉聲道:“馮卿之能,孤是知道的。”


    馮匡其人,素來有將略,久鎮邊關,勞苦功高,除卻為人自矜了一些,官聲尚可。


    蘇照道:“然臨陽郡的情況,隻此一郡罷了,長水、碭郡、鄢陵、豐樂、廣平,武陟,爾等又有何話說?”


    仍是無一人敢應,不是誰都有馮匡的底氣。


    至於五十三縣縣令,卻有幾個蠢蠢欲動的縣令。


    “臣,大封縣縣令,章洮啟奏於君侯。”


    忽然,自黑壓壓的人群中,一個二十七八歲年紀,頜下蓄著青須的黑袍官員,抬頭正色道。


    “大封縣?豐樂郡?”蘇照皺了皺眉,思忖著,但仍是淡淡道:“說。”


    韓洮道:“逃民多在豐樂,為郡中郡望、豪族部曲、佃農,朝中公卿,也泰半在豐樂郡置辦田產,逃籍之民供其驅使,臣曾數次上報於郡府……郡守大人竟不能製。”


    蘇照麵色幽幽,聽著韓洮的話,神情看不出喜怒。


    至於下首跪著的豐樂郡守,胖乎乎的臉上已是麵如土色,體若篩糠,一顆心直往下沉,心頭暗恨,“好你個韓洮,你桀驁不訓,不敬上官,本官寬宏大量容你,而今,你竟變本加厲,這是要致本官於死地啊!”


    太宰敬弘道麵皮抖動了下,覺得不能任蘇照這麽發作下去,心頭一沉,躬身道:“臣有本奏。”


    “老師,有言不妨直說。”蘇照眸光微動,豐樂郡守一直是敬弘道的門生擔任。


    敬弘道蒼聲道:“老臣所言也與豐樂郡有關,宗伯蘇茂,奢靡無度,於豐樂郡廣置田陌,其族人插手獄訟,橫行鄉裏,豐樂郡守懼於其權勢,自不能製……”


    蘇茂本來眼皮耷拉,一副昏昏欲睡之狀,聞言,頓時驚覺,怒道:“一派胡言,敬公,老朽往日閉門自守,小兒也是奉公守法,何時在豐樂郡為非作歹,敬公,老朽素來敬重您……”


    蘇照看著這一幕,覺得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朝廷公卿之間的互相攻訐。


    “夠了。”


    一道清冷、淡漠的聲音,打斷了中元殿中漸生的喧囂之象。


    蘇照眸光幽幽,看著悻悻而退的敬弘道,麵色不虞。


    他的這位老師,突然彈劾宗伯蘇茂,這是要讓他意識到革新之阻力,知難而退麽?


    因為,這意味著,警告於他,若是要清丈田畝,行革新大政,那就對宗親開刀……而宗親是他有蘇一氏的基本盤。


    隻是,蘇茂一人有什麽資格代表有蘇一氏?


    蘇照默然片刻,朗聲道:“貪官汙吏因緣成奸,於地方剝截黎元,郡望豪族依仗權勢,在鄉閭侵漁百姓,彼輩之惡,何以難製?隻因監察不及所致,足見禦史台之籌建,已是刻不容緩!陳卿,這些時日,禦史台以及《九條問事》,擬製如何?”


    既然他的老師敬弘道不願配合,他就隻能自己提起話頭了。


    司寇陳韶,聞言,出列拱手說道:“臣已擬好條製,禦史台掌持邦國刑憲典章,以正風肅紀為責,設台院、殿院、察院,以禦史大夫為長,禦史中丞二人為副……”


    說著,自袖中取出一道奏本,雙手遞了過去。


    而在場公卿,聽著陳韶關於禦史台治事章程的敘說,無不肅然。


    原本的司寇府,因為職責混亂,僅僅提點刑獄一事,就已將大半人手精力牽扯。


    監察職責,更多是流於形式,反映到上下官吏之間,就是主官對屬吏的自察自糾。


    但現在經過這一番調整,相當於,監察之權悉由專人司掌,從此向蘇照負責,君權鞏固、加強的同時,也給蘇國公卿頭上套上一層緊箍咒。


    有一些公卿就去看太宰敬弘道,期望這位調理陰陽的宰執,能夠阻止少年君侯的肆意妄為。


    然而,敬弘道則是一副老神在在,渾然不見方才彈劾宗伯蘇茂的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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