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百分之九十五對外界的信息獲取來自於視覺,失去眼睛要比失去其它的器官更加可怕。


    從前,椎名京僅僅是聽說過這樣的常識,等到他被封閉了視覺之後,他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最開始的那天,椎名京僅僅從齋宮那裏走回自己房間就撞了不知道多少次牆和柱子。


    簡單來說,四個字就可以形容他的處境——寸步難行。


    沒有了視覺,看不到東西,這種境況帶來的並不僅僅是“黑暗”。雙眼完好的人驟然陷入黑暗之後麵臨的困難還要多得多,正因為曾經能夠看得清楚,曾經知道世界的色彩,所以失去這一切之後反而會更加清晰地感覺到“恐怖”。


    什麽都看不到,所有的一切都藏在黑暗之中,無法知道麵前是什麽,無法知道腳下是什麽,無法知道是否有什麽藏在陰影之中,即使隻是素日裏最普通不過的東西,在這種不能視物的情況下都會變成“危險”。


    堅硬的棱角可能磕傷身體,鋒利的刀具可能劃傷手指,並不深的水潭都可能要人命——如果在踏進水裏的瞬間因驚恐而胡亂動作,或許就會出事。


    可怕的並非看得見的東西,而是看不見的東西。


    真正的恐怖來自於人心,而非外界。


    在最初的慌亂之後,椎名京對上麵兩句告誡有了更加深刻和直接的認識。


    因為看不見,隻憑著並不熟練的聽聲和觸摸,他往往無法在第一時間辨認出手中的東西,反而經常有一種盲人摸象的錯覺;因為無法辨認,就會胡思亂想,一旦將本來普通的東西想象成了可怖的機關利刃,所有一切草木蟲魚都可能在黑暗中扭曲成怪獸;因為恐慌和畏懼,所有的東西就都不同了。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若是以這種緊繃的精神狀態來生活,恐怕根本等不到黑暗試煉結束,椎名京就會先一步瘋掉了。


    椎名京不傻,當然很快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但是,明白並不代表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他並非天生的盲人,以耳代目的本領遠遠不足以維持正常的生活,從他身上增添的青紫瘀斑和傷痕就能看出這一點。


    黑暗試煉期間,所有人都被告誡遠離他,他無法得到任何幫助,甚至無法得到隻言片語,就好像被扔進了荒山之中一般,這種隔離更加凸顯了黑暗帶來的孤獨感。


    一定有什麽辦法……


    不可能存在無法通過的試煉。


    椎名京仔細回想自己完成的所有修行之後,他露出了微笑。


    是的,有方法的。


    試煉是循序漸進的,方法就藏在之前的修行中。


    將“神契力”外化為水波一樣的存在,慢慢地放出去,就像漣漪會在池邊返回,碰到了外物的神契力也會返回,如果仔細去分辨,就能大致知道周圍是什麽模樣。


    椎名京已經可以熟練地使用神契力抵消水麵的波動,平靜地站立在水麵上,這也就是說,他完全能夠模仿水的波動,所以才可以做到幾乎同步的反向抵消。那麽,現在這種做法也一定不會有問題。


    當椎名京將刻意束縛著的神契力展開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了“嗡”的一聲。


    隨著神契力的鋪展,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浮現在他腦海。


    連續一致的返回——是平麵,這樣的高度,是牆壁。


    連續但卻有微妙差異的波動——是弧形?是柱子?


    連續的、筆直狹窄的東西,上麵有倒立的錐形——是……燈?


    發出和返回的波動交織著,不斷地在椎名京心中構建出外界的情形,從一開始的空曠散亂變得越來越完整,一些精細的東西他還無法分辨,但是大體上,他已經可以知道周圍的情形了。


    椎名京揚起了嘴角。


    這就對了。


    他頭一次萬分確信地向前邁步。


    他既沒有踏空也沒有撞上什麽,甚至準確地避開了旁邊的一盞燈,輕巧地走了出去。


    當風的聲音忽然變大、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的時候,椎名京知道自己三天來第一次順利地走出了神宮的門。


    一個滿含著笑意的聲音從外傳來。


    “京子,做得好。從這一刻開始,你的試煉才真正開始。到下個滿月為止,你的試煉就算作完成。”


    椎名京彎腰行禮,敏銳地分辨出了聲音的主人,笑著招呼:“齋宮。”


    美豔的巫女站在不遠處笑著望著椎名京。


    “不過,這個成績並不值得驕傲。當年千歲姬從試煉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任何的失誤,而嵐姬……”


    椎名京好奇地抬頭。


    盡管看不見,他還是習慣性地想要“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鬼咒嵐說過,她沒有修習神契術的資格,換而言之,她並沒有這種神契力,那麽,她是怎麽完成試煉的?


    齋宮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以自豪的口吻說:“嵐姬她完完全全地以其他的感官代替了眼睛,沒有運用任何‘能力’完成了試煉。”


    椎名京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比起他這樣有取巧嫌疑的做法,鬼咒嵐的做法才是真的突顯出了實力。


    暗藏巫女……嗎……並不僅僅是藏著伊勢神宮全部的靈力吧?


    這種才能才更加地令人驚歎……極端優秀的巫女啊。


    椎名京有那麽一絲挫敗,更起了微妙的競爭心——不想輸給一個女生。如果一個女生也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他沒有道理做不到!


    這樣厲害的鬼咒嵐,難怪能夠承受伊勢的靈力,被選定為“天龍”。


    天龍。


    想到這個字眼的時候,椎名京的思緒有瞬間的空白。


    就像本能地想要回避這個詞帶來的所有聯想一般,椎名京強迫自己不再繼續思考。


    在齋宮眼中,椎名京隻是略顯驚訝地陷入了思索,她並不知道、也無法猜到椎名京會因此而聯想到什麽。


    無論是“天龍”或者是“地龍”,他們的身份都是秘密,除卻“本人”和極其親密的人,其他人根本無從確認,即使有所猜測也沒有證據。全球幾十億人之中隻有十四人會是“天龍”或“地龍”的一員,這種極其低的概率基本等同於無,齋宮從沒想過椎名京會和“地龍”有所關聯,她單純地認為椎名京是為了鬼咒嵐的才能驚訝,於是她柔聲開口。


    “京子,不要慌張,按照你自己的步調來走就好了。”


    椎名京勉強笑笑,而後慢慢地往他待得最多的水潭走去。


    他需要一個更能夠讓他平靜下來的環境。


    最開始讓椎名京吃夠了苦頭的水潭反而成了可以讓他平靜的地方,這種變化不知道該怎麽來形容。


    當椎名京習慣性地走到水麵中央的時候,他果真漸漸平靜下來。


    就像每一天進行的練習一般。


    每一天他早已習慣了閉上眼睛在水麵上練習神樂舞。


    在這裏,“看不見任何東西”反而是常態。


    “異常”讓人“不安”,而“常態”會給人帶來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正是此刻的椎名京需要的東西。


    椎名京知道自己站在水麵上。


    一片黑暗之中,他反複能夠“看”的到腳下的水麵——平靜無波宛如鏡麵一般的水麵。


    山風穿過林葉慢慢地吹拂著,微弱的蟲鳴混在風中。


    恍惚之間,椎名京腦中構建的畫麵中和另一幅畫麵逐漸重疊起來。


    一片看不到邊界的湖泊、分成兩邊對峙著的十四個人。


    所有人都裹著鬥篷,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得眾人的鬥篷獵獵作響。


    紛飛的白羽一片一片地飄落,卻詭異地在接觸水麵的刹那就破碎開來,濺開無數閃著血色的晶瑩的光點。


    最開始他似乎在那十四個人之中,裹著鬥篷站在其中一邊,想要看清楚周圍是誰卻無法轉動視線,隻能被動地看著紛飛的落羽。


    那樣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間,所有人都抬頭看向天空。


    有什麽,降下來了。


    一顆水藍色的玻璃珠子。


    隨著那顆藍色的珠子越來越近,上麵原本如同花紋一般的東西也就變得清晰可見了。


    椎名京霎時變了臉色。


    那不是什麽漂亮的玻璃珠,那是——地球!


    他下意識地想要喊出來,卻無法出聲,想要過去接住那顆還在墜落的珠子,卻怎麽都無法移動身體,隻能眼看著細小如同玻璃珠一般的地球向著水麵撞去。


    快接住啊!地球會和那些羽毛一樣碎掉的——!


    椎名京想要這樣喊出來,想要讓人去阻止。


    忽然間,他眼前的景色發生劇烈的扭曲,下一瞬,他已經不再被困在之前的視角,而是懸浮在一個很高的地方看著剛剛的景色。


    藍色的地球仍然在下墜。


    一邊的七人忽然有了動作,他們撐起了各式各樣的結界,似乎是想要阻止地球墜落,另一邊的七人也跟著行動起來,就像選定獵物一般,七人各自選擇了對手,紛紛拿出兵器。


    風忽然間變得很大,有些人的鬥篷在風中飛了起來。


    椎名京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到底水上的人是誰,卻被那些飛舞的鬥篷擋住了視線,什麽都看不清楚,隻能聽見一陣模糊的如同刀劍相擊的聲音,恍惚中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咦?竟然還有人……?哦……是……啊……那就看看吧……這是……未來……”


    椎名京本能地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


    電光火石間,他仿佛看到了一雙紫色的眼睛。


    那雙眼睛上麵……好像還有什麽!


    當椎名京想要辨認的時候,一陣模糊的呢喃聲傳來,他變得無比困倦,再也無法保持清醒。


    然後,椎名京在黑夜中醒來。


    這是椎名京在知道鬼咒嵐是天龍那一天晚上做的夢。


    椎名京無法告訴自己這是巧合。


    七人創造結界,七人破壞結界。


    七封印,七禦使。


    天龍,地龍。


    地球。


    未來。


    這不是幻想,也不是普通的夢。


    就像夢裏無名之人說的那樣,這個夢……預示了未來。


    或許……


    這個夢是專門來提醒他的,提醒他這個懵懂地活了十四年才知道自己是地龍的人。


    就像鬼咒嵐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天龍、背負著那樣的重任成長起來,命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這是命運的告知。


    椎名京略微有些亂了心神,腳下的水麵立刻出現了波紋,他急忙調整著神契力避免自己落水。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風聲之後,“砰”的一聲巨響砸在岸邊。


    椎名京急忙跑過去,因為跑得太急,一不留神就被山地絆了一下,直接摔了下去。


    摔下去之後椎名京就知道糟糕了。


    他沒有直接接觸到堅硬的地麵,而是摔在柔軟的身體上,更糟的是他聽到了一聲壓抑的悶哼。


    ——壓到人了!


    ——這個人受了傷!


    椎名京急忙撐著地麵爬起來,雙手不經意地碰到了一片濃密的發絲和略帶粘稠溫熱的液體。


    他沒有急著站起來,就那麽半跪在傷者旁邊,將沾了液體的手湊到鼻子旁邊嗅了嗅。


    果然是血。


    這周圍的山全部屬於伊勢神宮,而這座山更是神宮所在,沒有得到允許,參拜的人是不能進入的。


    在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下,椎名京下意識地認為受傷的是伊勢神宮內的人,又因為他在的這個水潭素來都沒有人打擾,更何況現在是他的黑暗試煉期間,所有神宮的巫女都不被允許接近他,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是伊勢神宮的見習巫女,因為法術修行出了錯才會從天上掉下來。


    椎名京本著同門友愛,盡量擺出溫柔友善的笑容,柔聲問:“你還好嗎?我是神宮的巫女京子。稍微忍耐一下,我帶你去找人醫治。”


    出乎椎名京的預料,地上的傷者低聲說:“不用。”


    “哎?”椎名京愣了一會兒,很快就找出了合理的解釋,“莫非你是瞞著指導巫女自行修煉了法術,所以不想被知道?”


    地上的人沒有回答,椎名京點了點頭,自覺自己是猜對了,他歎了口氣,耐心地勸說:“這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啊。即使指導巫女會懲罰你,也隻是想讓你知道什麽不能做——擅自修行法術就可能發生這種……意外。安心吧,神宮雖然嚴格,但並不是不近情理,齋宮會原諒你的。先治好傷吧,這樣的出血……如果繼續拖下去,可能真的會出事。我沒有學過治療的法術,必須要找人來救你才行。”


    “不用。”


    傷者再次否決了椎名京的提議,同時更是皺了眉。


    這個人……


    真奇怪。


    她的心聲和說出的話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這簡直不可思議。


    神宮的巫女……伊勢神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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