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名京這一天原本是為了“複仇”而出門,因此特意留下了柴田理人,沒有了專車接送,椎名京也就隻能慢悠悠地從都廳附近搭車回家了。


    椎名京沒想到一天之內會發生這麽多事情,複仇結束得出乎預料的簡單,四年的心結這樣迅速地劃下了句點,而本鄉唯被庚姬綁架這件事則提醒了他不能太天真。


    如果庚姬說的沒錯,在“地球”和“人類”的命運之戰結束前,地龍和天龍的所有人都會受到命運的加護,沒有人能用局外因素影響他們,那麽,短期內不用擔心會有誰被他連累,但是,在那之後呢?


    當地龍的使命結束之後,若他還活著,若那時人類沒有被毀滅,在最壞的情況下,地龍的身份曝露,地龍們一定會被“正義人士”清算吧,到時候就算神明依然願意保護他,伊勢神宮也一定會放棄他,倘若要把場麵做的漂亮一些,正如庚姬那時候說的那樣——當人類不再需要神子的時候什麽事都能做出來,否則以神子性命為祭祀的祭典為何長盛不衰?


    從古至今,自願或被迫走上祭台的“巫女”不計其數。


    真是可笑……


    椎名京低頭,雙手捂住臉。


    最初他隻是為了自己活著才會去到伊勢,從最初的抗拒到今日的承認,他能坦然說自己是為了人類而向神明借用力量,希望能帶給更多人幸福,他能去放開心神全心全意地信賴素未謀麵的神明,然而,他卻無法以同樣的心去信賴人類……


    庚姬那句話真的刺中了他的心。


    椎名京太清楚當“一個人的生命”和“多數人的生命”擺在一起的時候,多數人會選擇什麽,他曾數次去化解那些被犧牲的人的怨恨,然而,那時候,他的心裏也有個聲音在說,這是不對的。


    若是不到別無選擇的時候,簡單粗暴地犧牲“他人”來拯救“自己”,這樣的群體真的值得拯救嗎?


    倘若犧牲一個人能夠救一百萬人,那麽那一百萬人就會選擇犧牲那一個人;倘若犧牲一百萬人能夠拯救一千萬人,那麽那一千萬人就會選擇犧牲那一百萬人;倘若犧牲一千萬人就能拯救一億人,那麽那一億人就會選擇犧牲那一千萬人。


    倘若,犧牲一億人可以拯救六十億人呢?


    理所當然的,這一億人會被六十億人放棄,票選他們去死吧。


    這是多麽正常的邏輯,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若是按照少數人必須為多數人犧牲的邏輯,他們地龍七禦使就應該全體自殺,來成全地球上剩下的六十億人類。


    可是,他也有“活著”的權利啊。


    從一開始,他就是為了活下來才拚盡全力,無論怎樣的試煉也堅持下來,多麽困難的考驗也坦然接受,不去質疑、不去憎恨,不斷地鍛煉自己、磨礪自己,直到今日。


    如果他是天龍,就不用猶豫困惑了吧?


    作為地龍,想救這個世界,也想要保護人類,有什麽不對嗎?


    倘若地球意誌直接以天災消滅人類,椎名京也隻能在那樣的末日裏掙紮,盡力去救人,可是,地球意誌將那股力量授予了“地龍七禦使”,所以,地龍就能宣判人類的終結嗎?


    為什麽一個人的生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裏,為什麽無關人員的意願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沒有人“應該”死去。


    若是有人願意為了大家而犧牲,他是英雄,可是,若是一百萬人眾口一詞地讓那個人去死,死去的,不甘絕望,活著的,會有一點感激與愧疚嗎?


    ……並不會吧……


    因為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啊。


    從古到今,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悲哀——那些被怨恨束縛著的怨靈向他傾吐心聲的時候,滿滿的全是絕望。


    沒有嚐試過努力就選擇了放棄,麵對困境直接跪下,撲倒在地,祈求命運的憐惜,轉身卻又能對更弱者露出殘暴的一麵,將更弱者推上祭台。


    他們說著“沒辦法啊”,這樣推脫著自己的責任,然而他們根本沒有去尋找過辦法。


    對強權屈服,對弱者淩-辱。


    他們說著高尚的話,卻讓他人為之流血犧牲……


    就是這樣一些人,卻每每踏著別人的屍骨活下來。


    令人作嘔的群體無意識之惡啊……


    他曾眼看著這樣一個村子被怨靈所毀,一切結束的時候,怨靈在他麵前大哭大笑,最後抱著故居的青磚消散了。


    ……神子喲,高潔的神子喲,神明聽不到所有人的祈禱……你救不了所有人……人類的醜惡超乎你的想象……可是,我依然感謝你來到這裏……感謝你將我從咒縛中解放,聆聽我的聲音……這是我的複仇,這是我造的惡業……你不用背負這一份罪惡……是你的到來,令陽光終於照到了這裏……我願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像我一樣被犧牲了……


    ……神子喲,願你永遠走在陽光之下,如果怨靈的祈禱能傳到天上的話,我願為你祈禱……


    就在那個村子的遺址,椎名京體內的壬生之血失控了,火焰燒盡了一切,當他清醒過來,他回到了幾十年前。


    在悠閑安寧的八原,十五歲的椎名京遇到了十六歲的夏目玲子。


    “喂,你這家夥,是哪裏的幽靈嗎?”


    “能聽到我說話嗎?”


    “你是在發呆,還是本來就呆?”


    “你這家夥不會是迷路了吧?還是無家可歸?”


    椎名京還沒有從穿越時空的衝擊中緩過來,耳邊嗡嗡作響,等他稍微回想起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梆”的一聲巨響徹底把他給驚醒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單手砸扁了飛頭蠻的少女。


    “……你……好厲害啊……”


    不用符咒,不用咒具,竟然隻憑自己的靈力和蠻力(……)就把妖怪給打扁了——真的好扁啊,扁扁得貼在地上。


    夏目玲子跟路邊發呆的陌生人說了會兒話沒得到回應,心裏有點不爽,看到飛頭蠻順手就幹掉了,她正準備走人,忽然聽到對方的稱讚,而這個人視線落在地上——地上的妖怪?


    “喂,你、你能看到妖怪?”


    “當然啊……”椎名京正準備說“我來自伊勢”,忽然發現他身上穿的並不是巫女服,而是武士服那樣黑色的和服,立刻改口說,“我從小就能看見妖鬼。你也是嗎?”


    夏目玲子驚喜地一拍手,高興地又踩了地上的妖怪兩腳。


    “我是玲子,夏目玲子,你呢?以前都沒看到過你,你才到八原沒多久嗎?”


    八原……?


    之前他在尾張啊。


    椎名京愣了會兒,下意識四處眺望一眼,果真全都是陌生的風景。而他麵前,因為找到了能夠看到妖怪的“同類”就如此開心的少女微笑著伸出了手,他被那種單純的快樂所感染,伸出右手輕輕握住,笑著說:“初次見麵,我是京,椎名京,今天剛剛到這裏。”


    夏目玲子抓著椎名京的手用力搖了搖才放開,歡快地說:“你是來旅遊,還是要長住?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嗎?啊,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能夠看到妖怪的人,忍不住就有些開心得忘乎所以——那個、總之、我……”


    椎名京微笑著點頭表示明白,以溫和的語氣安撫對方:“擁有‘見鬼’之力的人類很少,如果不和這方麵打交道,許多人一生也不會跟妖怪扯上聯係的。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心情……我才剛剛到這裏,暫時沒想好要待多久,如果遊玩的話,有什麽推薦的景點嗎?啊,我這樣說太冒昧了。”


    說到這裏,椎名京不好意思地退後一步,補上了和陌生人第一次見麵應有的禮節,淺淺鞠躬,笑著問:“請問夏目小姐有空為我做片刻的引導嗎?”


    夏目玲子怔住了,過了會兒大聲回答“有!”,說完之後就像害怕椎名京會後悔一樣,拉著他的胳膊開始給他介紹八原,神采飛揚,妙語連珠。


    椎名京任由對方拖著自己往前,一邊記憶著對方的介紹,一邊試著調動體內的靈力,隨即啞然發現不知是否受到先前“火焰”的影響,體內靈力幾乎耗空,非但如此,和伊勢的聯係也斷開了。他還在考慮是否要通過普通途徑寄信給伊勢,還是冒點風險打個電話,路旁變電箱上貼著的維修記錄單把他驚呆了。


    昭和34年。


    昭和34年?!


    四十年前?!


    椎名京示意夏目玲子等會兒,心存僥幸地問:“那邊的變電箱經常修嗎?”


    夏目玲子點點頭,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啊,上個月才修過呢,這邊記錄單上寫的呀。”


    上個月……


    真的是昭和年間啊?!


    椎名京萬萬沒想到自己一閉眼一睜眼就回到了四十年前,難怪和伊勢的聯係斷了——四十年前,算起來他母親千歲都不知道有沒有進伊勢。


    “……嗯……我覺得八原風景挺不錯的,可以多住一段時間。”


    夏目玲子立刻把椎名京前麵的問題拋到腦後,開心地說:“是嗎?我隨時都有空,京可以來找我玩!我帶你遊覽八原!”


    椎名京微笑著說:“那麽,就拜托夏目小姐了。”


    椎名京就此在八原住了下來。


    那一段歲月成了珍貴的回憶——也隻留下了回憶。


    他在八原得到了太多的東西,他能看到黑暗,也願意注目光明,玲子讓他再一次去相信美好的事物,懷疑人類,卻也能相信人類。他帶著這段回憶給予他的溫暖前進,希望能幫助更多的人。


    可是,如果“大多數人”想要“椎名京”死,“椎名京”……依然想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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