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昊覺得自己有些迷惘。


    從水晶宮殿出來之後他就帶著食屍鬼安娜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


    那些他刻意不去想起的名字一點一點地從他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他經過了一間鐵匠鋪,那是這個大陸僅剩下的幾個黑矮人的居所,他們是他們整個種族在上一次的戰場中的幸存者。陸昊在鐵匠鋪門外聽到了小矮人的打鬧聲,還聽到了永不停歇的打鐵的聲音。他不知道僅有的黑矮人能不能肩負起整個種族複蘇的使命,而且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將他們在這場決戰中保存下來。黑矮人不是亡靈,隻是在那場戰爭中站到了亡靈的陣營。他們不可能在亡靈位麵重生,也就是說幾天之後他們就可能變成曆史書上的幾個符號。沒有人會記得大胡子托德和他的家人,沒有人會記得他們曾經在這間小小的鐵匠鋪裏歡笑過。


    陸昊不敢上去敲門,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去麵對托德的好客和爽朗,他不知道怎樣對去麵對托德對種族複興的希冀和那些還未成長起來的孩子的目光。


    他灰溜溜地從鐵匠鋪離開,然後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


    》5, 他路過了藥劑師的藥劑店,他記得那個近視的老法師叫沃克。也知道那裏的藥水其實大部分都隻能當飲料喝,更知道那裏一定是布滿了灰塵——沃克的藥劑店全是沒用的毒藥,這是烏鴉嶺的居民都知道的事實。


    他路過了格雷的小倉庫。他知道她喜歡收集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論是亮晶晶的還是灰撲撲的。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發明家。可是她從來沒有成功的製造出什麽好玩意兒——作為一隻智慧骷髏,她足夠聰明但是骨質的手指頭實在是太不靈活了。


    …………


    他路過了一個個熟悉的地方,遇見了一個個熟悉的人。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不問別人的姓名,也習慣了忘記曾經記住的姓名。但是他錯了。


    那些記憶隻是沉澱在深處,隻需要一個契機就能浮現上來,帶著些酸甜苦辣的灰塵,嗆得他滿心滿肺都是。


    他以為那些畫麵會在記憶中逐漸消退,變得灰暗和模糊。但是他又錯了。


    那些畫麵隻是蒙上了名叫時間的灰塵,隻需要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就會重新地鮮活起來,帶著它們曾經的色彩,裝滿陸昊的眼睛和心靈。


    他越走越是畏縮,越走越是無措。他幹脆停住腳步,再也不敢去翻看那些他刻意想要忘記的記憶。


    一隻食屍鬼好奇地跟了過來。它走到陸昊的腳邊,看起來很隨意地對陸昊打了個招呼,然後嘶嘶地跟安娜說話。


    “原來是托尼啊……”陸昊低頭看看,認出了食屍鬼。


    托尼是最特別的食屍鬼,他有著孩子的靈魂和孩子的心性。跟那些後天學習才開啟神誌的食屍鬼不同,被亡靈法術從實體轉化過來的托尼奇跡般地保留了自己的靈魂。


    所有的人都保護著永遠也不會長大的托尼,從來都沒有將他派上過戰場。陸昊不知道這一次這個孩子是不是也要上戰場,是不是也要像其他的食屍鬼一樣在無畏的衝鋒中被敵人的火力徹底地湮滅。


    他撫摸了托尼的頭:“托尼,這是安妮,是很可愛的女孩子。”


    他稍微轉頭對著安娜說:“安娜,這是托尼,是個害羞的男孩子。”


    “你們去一起玩耍吧,我想我有些事要做。”


    食屍鬼安娜狐疑地對他說:“你不會又要去找利亞吧?這才過了多久?”


    陸昊堵塞住的心終於有了一些活絡,他有些哭笑不得:“誰告訴你我要去找利亞?小孩子別這麽好奇。”


    安娜不屑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小孩子。別以為剛才你們把我弄睡著了我就不知道你們在幹些什麽。我隻是單純,但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屁孩!”


    “還有,你不要覺得我礙事就老想著把我支走;就算要支走我,也別找一些幼稚的理由行不行?”


    陸昊冷吸了一口氣:“剛才你的表現可不是這樣的?你把那個單純可愛的安娜弄到哪裏去了?”


    安娜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是看你們實在是認真逗你們玩呢。我都說了‘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了。真個賣個乖你就以為我是蘿莉啦?”


    陸昊隻能齜了齜牙:“嘶……那你為什麽現在又不繼續演下去了?”


    安娜繼續歎了口氣,指了指正在自己麵前不停試探的托尼:“我發現如果我繼續演戲,就不得不淪落到陪弱智孩子玩耍的地步了。”


    “托尼不是弱智,隻是還沒有長大。”陸昊一本正經地糾正她。


    “都一樣。”安娜氣餒地說:“我知道了。無論如何我今天都得帶一天孩子,對嗎?”


    陸昊嚴肅地點點頭。


    在安娜不樂意地跟著食屍鬼托尼離開之後,陸昊也離開了。


    他不是去找利亞,也不是去找伍德、帕奇維奇或者吉馬,他隻是想再去找找路易。


    有很多的話他無法對其他人說,但是路易可以。


    他在先前的大堂中看到了路易,他相信路易在他離開之後就沒有動彈過。


    “為什麽不開燈?我記得你最不喜歡黑暗的環境。你喜歡的應該是燈火光明才對。”陸昊有些奇怪路易今天的反常。


    “因為黑暗的環境會帶給我一些不同的視角,讓我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回答陸昊的是巫妖平靜無波的聲音。


    “那你看出了什麽?”陸昊好奇地問。


    “還沒有。”巫妖幹脆地答:“但是我相信再一次重溫曾經的記憶會帶給你不同的感受;和老朋友接觸也會讓你重新思考。那你又得到了什麽?”


    陸昊慢慢地在巫妖的一旁坐下,學習巫妖的模樣盯著大堂的大門:“我開始懷疑我自己。”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開始懷疑我這樣做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巫妖偏了偏頭:“你沒有懷疑自己這樣做究竟是不是值得?那說明了你依然堅持這樣做,隻是你要重新判斷這樣做的正確性——你在審判自己,陸。”


    “是因為老朋友而產生了困惑,而這些困惑讓你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嗎?”


    陸昊點點頭:“是的。我不懷疑值不值得,因為我是必須要這樣做。你我都知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隻是再一次發現那些老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以為我可以為‘最重要’舍去‘很重要’,但是我剛才才發現,我不知道一個‘最重要’和很多的‘很重要’究竟誰更重要。這裏沒有一杆秤,路易。我不可能輕鬆地分辨出那一邊更重要。”


    “其實就算你分辨清楚了也沒用,陸。”巫妖喃喃地說:“就算你覺得很多‘很重要’要比一個‘最重要’還要重要,你又能做什麽呢?為了很多‘很重要’舍去‘最重要’?”


    “這不是選擇題,陸。就像那個問題,在兩條分叉的火車道上,一邊是一個人,一邊是五十個人,你選擇拯救誰?如果一開始火車就朝著一個人的方向去的,你會不會為了救這個人選擇將火車扳到另一條道上去?”


    “我們開始的時候就是為了拯救那一個人。因為開始的時候隻有那個人對我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五十個人都無關緊要。所以我們一直計劃著將那些不重要的人犧牲,來換取最重要的哪一個幸存。”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突然發現那五十個人也很重要了,那我們要不要繼續犧牲那五十個人來拯救那一個人?”


    “我一直都在被這樣的問題所迷惑,我很遺憾你居然也陷入了這樣的問題。”巫妖平靜地繼續說:“我們的實驗失敗了,陸。”


    “從一開始就注定這個實驗是失敗的。你企圖將你靈魂中的一切美好剝奪出來,讓我誕生於此,試著將自己變成冷酷、殘暴的陸昊,好讓自己可以冷靜地繼續這個計劃。但是你忘了,你不可能舍去記憶,因為那是你之所以是你的根本所在。而那些記憶的存在會導致你的靈魂重新誕生出關於美好的情緒。我說過了,你不可能徹底地割舍掉這些。就算是女神親自出手也不行。”


    “更何況,隻要是筱月還在存在,你就不可能割舍掉‘喜歡’和‘愛’。而我,一個承擔了‘善良’、‘憐憫’等情緒的載體,卻獨獨沒有‘喜歡’和‘愛’的情緒。我已經重複過很多次了,陸。我是個殘次品。”


    “你不是殘次品,路易。”陸昊堅定地打斷了路易的話:“你以為你沒有喜歡和愛這樣的情緒,那是什麽讓你變得舍不得犧牲我們的老朋友?你以為是善良還是憐憫?我的路易,相信我,善良和憐憫沒有這麽大的力量來阻擋你的腳步。”


    “我同意我們的實驗室失敗了,很早我就知道這條路行不通。因為我知道你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學會了去喜歡和去愛。你喜歡利亞,喜歡吉馬,喜歡伍德,你喜歡這裏的每一個人,你愛這裏。路易,你愛烏鴉嶺比我還愛得深沉。所以你不知道要親手將它推下深淵的時候你究竟是不是狠得下心。”


    “所以,我不同意你說的關於回收的話,你已經成了一個完整的靈魂,你隻是代表了你,巫妖路易,而不是我陸昊的一部分。”


    …………


    “我還記得你給我起的第一個名字——陸日天。你將名字中的‘昊’字拆開,以為這樣我就能和你分享同一個名字。”巫妖的話聽起來似乎在笑?——這點連陸昊都不敢肯定。


    “但是後來你自己不要這個名字了。”陸昊大笑著說。


    看向陸昊的巫妖有些委屈:“為什麽你要教女妖們唱《魔神趙日天》?”


    陸昊笑得更歡快了:“你還不是搶走了‘路易’這個名字?嚴格的說那才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名字!”


    …………


    “已經很久了,對吧?”


    “嗯,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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