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寒夜


    賀叔齊慘白地躺在那兒,身上的床單已被血浸透。


    賀治平問:“詐死?去為親人複仇?”


    黃翎沉默。


    賀治平問:“砍斷琵琶骨是你們計劃中的嗎?”


    黃翎點點頭。


    賀治平問:“廢了他的內力,也是你們計劃中的嗎?”


    黃翎道:“華山派的內功,人家一看就知道。”


    良久,賀治平臉上一雙悲淒的眼睛,嘴角與麵頰卻拉出一個變形的笑:“值得嗎?!”


    黃翎道:“寧死也要給家人複仇,很多人願意這樣做,等我殺了賀叔齊,你可以來殺我。”


    賀治平道:“你現在就殺了他吧,我不想再看他受苦。”


    黃翎沉默一會兒:“我也寧可現在就殺了他。隻是,我也希望殺害我姐姐的人付出代價,如果叔齊不去,我就去。”微笑:“我在華山上失蹤,沒人會懷疑我還活著的。”良久:“聽說韋帥望喜歡聽戲。”


    賀治平再一次微微彎下身子,胃痛,內髒抽搐,想把聽到的一切都嘔出去的感覺。


    為什麽會不擇手段去贏,因為輸了的結果,是自己的孩子們淪落到最不堪的複仇裏去。


    賀治平問:“不能忘了嗎?繼續好好活下去?”


    黃翎沉默一會兒:“其實我可以,我可以哭。忘不了的,是你兒子,他不能哭也不能酗酒鬧事,他大哥同他,十幾年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忘不了,這山上的一片葉子都能讓他想起同他大哥有關的事,你能忘嗎?如果賀叔齊不去複仇,你也不能就這麽算了吧?”


    賀治平刹那兒,想起來的是七八歲的賀修齊,踏在他肩上去掏鳥蛋,老鳥回來撲啄,小家夥驚嚇摔下來,他伸手正接在懷裏,那孩子尖叫尖叫,然後父子相擁大笑。


    能算了嗎?


    天底下竟有那樣歹毒的人,讓人親手殺死最愛的人。賀治平問自己,我能忘嗎?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後半生我都會鄙視自己。


    賀治平問:“你帶他到哪兒?”


    黃翎道:“馬車就在山下,他在城北惠蘭閣旁買了處房子。我們會在那兒養傷,你處理完葬禮可以過去。”


    賀治平看看躺在那兒無聲無息的賀叔齊,半晌:“他相信你……”他怎麽能相信你不會害他呢?他殺了你父親。就算你會讓他活下去,也不會好好照顧他吧?他身受重傷,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黃翎沉默地半垂著眼睛,目光閃避著一身傷口的賀叔齊,露出蒼茫而悲愴的表情。等了一會兒,輕聲:“如果,你決定不了,我告辭了。叔齊說,如果你拒絕把他交給我,他會自殺的,他厭惡別人安排他的生活。”


    賀治平內心刺痛,真的?我真的那麽糟糕嗎?多少父親會限製孩子更多,連他們交什麽朋友,同什麽人結婚都控製,我,我隻是……


    隻是,我一邊讓他們長成參天大樹,一邊給他們個屋頂,總有一個得斷掉。


    別人家的,當然了,別人家的盆景,當然什麽事都沒有。治明從沒要求過孩子拿第一啊,治明從沒對孩子說:整個武林將是你們的。


    賀治平苦笑,我以為修齊比較聽話,當然,隻要不碰他的道德標準,他百善孝為先,總是肯委屈自己。想到老大死前總是在退讓,不斷退讓,退到最後忍無可忍,也沒說一個不字,隻是一死了之,這份內疚心痛,讓賀治平半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他微微側身,你隻得相信兒子選擇的朋友,除非你有證據證明她有問題。


    黃翎抱起賀叔齊,賀治平道:“我很會去看他的。”


    黃翎沉默地出門。


    外麵夜色蒼茫,冬天的早上四五點鍾,是天最黑的時候。


    最寒冷,最黑暗,最悲淒的時光。


    黃翎抱著賀叔齊,馬蹄聲輕輕敲著夜的寂靜,手臂緊擁著這個男人,已經覺得微微潮濕,不是汗,是血。馬車搖晃著,每一晃動就有更多的血流出來。黃翎緊緊抱著他,四五天前,她還是黃家無憂無慮的小女兒,啊,她有她的煩惱,她喜歡賀叔齊,賀叔齊沒給她太大回應,不過喜歡她的男人很多,那隻是微甜微酸的煩惱。刹那間,她來到這個冰冷黑暗的時空,父親姐姐都死於非命,自己結仇於五嶽盟盟主,懷中倒抱著曾經暗戀的那個人,隻是現在已成她的殺父仇人。恍惚間,仿佛是穿越了結界來到另一個時空,甜美芭比刹那變身複仇黑女巫。


    黃翎在刺骨的寒冷與窒息的黑暗中,感受著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生命正隨著血液,一點一滴地流逝,內心的驚恐焦灼讓她愧疚,她竟為他這樣痛苦,她對死去的父親感到愧疚。靜寂的夜色中,她緩緩流下眼淚。


    黃翎把賀叔齊放到床上,小賀的辦事效率很高,屋裏生活用品療傷藥物都已置齊。解開衣服,傷口都已包紮,除了穿胸一劍,都是真的,她的劍,在直刺的時候,會自動縮回一段,砍的時候卻同普通的劍沒什麽兩樣。不過,她刺得太用力,好象還是刺傷叔齊了,翻過身,後背上果然已包紮,還在流血。有沒有傷到內髒,外麵看不出來。


    黃翎慢慢放下他,沉默靜坐。


    很可笑,她心裏居然會產生一絲憐憫。那個曾經沉靜懂事地跟在大哥身後的漂亮弟弟,比大哥更漂亮,卻靜靜站在一邊,看著大哥搶盡所有風頭。當弟弟妹妹的,就是這樣,如果你不能比老大出色,就隻能站在陰影裏靜靜微笑。黃翎一直覺得叔齊比他大哥能幹,許多時候老大提出一個異想天開,老二埋頭一點點解決問題,大家隻看到提出想法的那個,默默做事的那個被忽視掉。許多時候,黃翎覺得叔齊的方法會更好,但是,誰理小弟弟說什麽呢?叔齊偶爾也沉下臉來,修齊會立刻摟過他肩膀,不知道兩兄弟說什麽,隻知道兩句話之後,兩個大男孩兒就哈哈笑著打成一團了。


    當然了,黃翎並不知道,修齊說的是“好了好了,聽你的,好吧?出了錯算我的,得了分也算我,挨揍的事老子擔著,你給我乖乖閉嘴,不然沒有下次。你這頭驢。”當然,賀修齊讓弟弟閉嘴的原因,是因為他是大人了,知道這種主意被父親知道是會挨揍的。


    修齊總是有一個咄咄逼人的態度,可是他開朗自信又寬容,總是會對家人讓步,父親與弟弟都喜歡他,大家也是因為他這點大度喜歡他,而他父親與弟弟卻都是極其固執的家夥。


    兩個固執的家夥處不到一起去,賀修齊寧可把所有的錯都認下,在外人看來,他是那個拿主意的人,再深一點了解他們兄弟的人,象黃翎,就覺得這位大哥占了弟弟的便宜。對於叔齊來說,大哥是比父親還親的人。


    賀治平的擔心沒錯,黃翎是不可能好好照顧一個殺了她父親的人的。夜,冰一樣冷。黃翎和衣坐在另一間屋子裏,呆坐,有時淚水流下,多數時候,她隻是呆呆坐著。


    賀叔齊隻著一件薄棉衣,原來蓋在身上的大毛衣服,胡亂扔在床腳,隻是,他正在發燒,冷空氣讓他燒得不那麽厲害。


    半夜,他睜眼,輕聲:“水!”嘴唇與喉嚨都火燒一樣痛。“水”哀求,水,給我點水。


    沒人。


    賀叔齊慢慢清醒,動一下手指,已經痛得眼前一黑,傷口都在後背,躺著並不是好選擇。但是,他一動不能動,轉一下頭也不能,有人在嗎?他隻能看到天棚與四壁的上半部,知道這裏不是家。那麽,應該是他選的地方了,那麽,應該是黃翎在這兒。


    叔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慢慢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額頭的冷汗,象有生命一樣冒出來,從小米粒長成大個珍珠,然後匯成一條河,一道一道地流下來,冷汗流到傷口裏痛得象火燒針紮,賀治齊內心痛叫,為什麽我還不昏過去?不,冷汗讓他退燒,他在好轉。所以,沒法昏過去了。


    天色淡淡泛出藍紫色,漸亮的天光,終於讓黃翎微微出一口氣,感覺到應該去看看賀叔齊了。


    賀叔齊依舊靜靜地躺地那兒,聽到腳步聲,嘶啞地輕聲說:“水!”


    黃翎倒一杯水過去,發現賀叔齊的衣裳已經被冷汗濕透,他的嘴唇幹裂爆皮,她靜靜看了一會兒,遞過水,賀叔齊試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臂接過杯子,卻隻令得自己眼前一黑,半晌睜開眼時,黃翎已離開。賀叔齊微微呻吟一聲,渴得讓人抓狂。


    過了一會兒,黃翎回來,用小勺給他喂水,第一滴水流進喉嚨,引起的不是清涼,是刺痛,可是依舊讓賀叔齊幾乎感覺到一種類似幸福的滿足。


    黃翎用濕布給他潤潤嘴:“很痛嗎?”


    賀叔齊沉默一會兒:“還好。”


    黃翎問:“你真要我挖出你的眼睛?打碎你的下頜?”


    賀叔齊沉默著點點頭。


    黃翎起身,走到窗邊,漸漸變暖的晨光驅走夜的詭異與黑暗,也拿走最後一絲瘋狂的麵紗,理智回複,黃翎終於回身:“我做不到。”


    賀叔齊淡淡地:“我自己也行。”


    黃翎搖頭:“你瘋了!”


    賀叔齊淡淡地:“如果我隻是在臉上劃道疤,是無法完全改變容貌的。即使改變了,別人也會懷疑我臉上的疤痕是為了改變容貌”


    黃翎靜靜看著那張英俊從容卻略顯固執的臉,因為那點固執,這張英俊麵孔有了一點剛硬的氣質,黃翎問:“你殺了我父親,殺了於幫主,隻是為了掩飾你的死嗎?”


    賀叔齊垂下眼睛,勉強能看到黃的臉,他平靜地:“是你父親逼死我大哥!他不能證明我大哥有罪,他無權去辱罵一個剛剛死了妻子的男人,是他逼死我大哥!”


    黃翎一張麵孔冷下來,再不開口,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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