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正在滿心懣慨之時,卻被人懵地“啵”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卻又聽到孟嚐君在她耳邊近乎吳儂軟語的那句輕喃,隻覺耳根子一軟,一股熱氣從敏感的玉白耳廓流向她薄透的麵頰。


    “……”陳白起倏地轉過頭,眸黑盯著他的側臉,心中驚詫,以至於久久吐不出一字言語。


    如她所願?


    如她什麽願?


    陳白起像聽懂了,又像沒聽懂。


    隻是很快,她卻親眼地看懂了。


    孟嚐君將嬌弱瘦小的她擁入懷中,臂揮厚氅一揚便將她的人籠罩於胸前,既擋了凜凜的夜間寒風,也擋了別人的視線探尋。


    他直立起身來,他長得很高,寬肩窄腰,體態健美昂立,一襲瑰麗流紋光轉的華美長袍迎風而起,像正在參加豪華夜宴的尊貴天人,他眼尾角微微上挑,邪魅的臉龐上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狠辣,兩步走去,直接一腿,便“轟”地一聲將麵前那一麵土夯牆體給踢破一個缺角。


    他攬著陳白起,從灰飛煙塵中穿越而過,同時,他戧——一聲拔出一隨從腰間別的一柄長劍。


    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響動,自然引起了前方聚眾人的注意,他們或急或驚地扭過頭來,像被人打斷了極樂祭奠的順利一樣,雙目充滿著憤怒而不滿,表情在忽亮忽暗的火光中微微扭曲著,但下一秒,卻在看到站在那裏的人後,表情呆愣。


    處眾人之後,那人似珠玉在瓦石間。


    那是怎樣一張俊美卻又邪魅妖意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一雙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所有的修羅耀眼黑眸,笑起來如彎月,但眸底卻若寒星。


    直挺的鼻梁,唇色緋然,側臉的輪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卻又不失柔美是讓人心動。


    他的與眾不同有目共睹,他的尊貴奢美耀眼至極。


    他這樣的人,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可他出現了。


    而他此刻的存在,仿佛在預兆著一種令人心慌意亂、惶惶不可終日的事準備發生。


    誰?


    他是誰?他為什麽在這裏?


    他想幹什麽?


    他想對他們幹什麽?!


    他們全身緊張得像一塊石頭,心髒突突直跳,額頭冒汗,像被忽如而至的心虛跟莫名的恐懼扼住了喉嚨。


    隻見那令他們忌憚之人一劍指上天,夜色之中劍光劃動,攪動著風起雲湧,天地變色,他陰陰翳翳的一雙桃花眸微眯,一下像破開周身那邪媚之色,威猛,用力,目光如炬,渾身蓄滿爆發的力量。


    “爾等跪此,祈求上天。”


    “儼不知求天不如求已,隻因,天不治人,人治人!”


    他的聲音遽然生硬,像凜冽冬日那無堅不摧的風,宛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


    天不冶人,人治人!


    人冶人——


    這一句,令他們的麵色全變了,一刹那間變成了灰色。


    轟轟!


    怦怦!


    他一劍之上,他身後那一排牆體轟然全體炸然倒塌,碎石橫飛再度塵土飛揚,待塵埃落定後,一排高大魁梧跨著大步,神情冷厲,氣勢磅礴的軍隊並列而立。


    所有士兵得令,長劍而指,提弩而長。


    而男子在前,立體的五官刀刻般俊美,整個人發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孑然獨立間散發的是傲視天地的強勢。


    “嗬,妖邪何以能得天佑,簡直一派胡言!射!”


    他冷喝一聲,淩厲異常,在軟攤在地上的民眾驚懼的目光中,弩兵將箭頭從他們身上移向高台,下一瞬間,暗夜飛過十數箭朝高台上。


    那早已停下蹦跳吟唱的邪師也似察覺到黑暗中呼嘯而來的危險,他們剛轉頭準備逃跑,卻來不及反應,便已身中十數箭,那枯老的身軀像刺蝟般被貫穿全身,嘔血瞠珠,死不瞑目後倒。


    砰!


    雙雙跌落高台,頭落地,砸在地麵滿臉血糊,便沒了聲息。


    地上膜拜的人一下都傻了。


    他們艱難地轉移著目光,盯著地上不遠處,那血肉模糊的兩團,臉色慘白,動也動不了地跪在地上,隻覺背脊上落下一股一股的寒汗。


    死……死了?


    他們的神使,他們請來斷絕城中禍患,病疾痛疼的神使,死了?!


    原本鬧哄哄的場麵刹那間落針可聞。


    “祭祀上天?嗬哈哈哈哈哈哈——不知爾等所信奉的神,可有預示今日之禍?”這時,一聲張揚又狂野不羈的笑聲在一片死寂當中落入他們耳中。


    它在嘲諷著,譏笑著,並惡意地玩弄著,就像一柄森白寒光的刀,懸掛在它人頭上,隨時有身首異處。


    這些平民在反應過來後,無一不是暴怒、崩潰、尖叫,甚至是歇斯底裏的。


    但還不等他們徹底爆發。


    卻膽顫先一步意識到,在他們所不知道的黑暗之中,潛伏的極度殺意,像夜間出沒的狼,眥裂出血盆大口,尖銳而森寒的獠牙,對他們虎視眈眈,饑腸轆轆。


    眾人一下便噤若寒蟬。


    他們控製不住地爬了起來,麵無人色,兩目發直,雙腿直哆嗦,人擠人,你貼人地後退著。


    “降……或死?”方才還一度囂張譏冷的笑聲轉變成了一種詭譎薄涼的平靜。


    銳利的雙瞳宛如測透了所有人的想法,那妖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


    誰會願意死?


    是的。


    沒有人願意。


    想活著,想活下去。


    所以,他們再次跪下,怕看得那些令人心寒的刀箭,便看著孟嚐君,眼中露出渴望與乞求。


    如此卑微,渺小。


    就是因為想要活著,才能將一個人,變得如此殘忍。


    “活……”


    “我們想活下去……”


    一聲聲,從低到高,從顫抖,到最後的泣聲奮力呐喊。


    “我們降——”


    “求,貴人,貴人,不要殺我們……”


    陳白起聽著這些因恐懼而略顯尖銳的哭泣聲,便偏過頭,看著他們。


    她表情很平靜,但目光卻冰冷著。


    心底霎時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麽滋味。


    可憐?可恨?可惡,還是可悲呢?


    方才他們在麵對那些無辜的孩童們被活活燒死的場麵時,對於他們的求饒與呼救,是興奮而扭曲的,如今被人用刀箭利器所指,情形調轉,他們卻嚇得連先前推崇的“神使”死了都能不顧,隻顧自已活下去。


    他們想活,焉不知別人也是一樣的。


    可許他們隻是一時被人蠱惑,蒙騙,他們不知道這些“神使”是邪惡的魔鬼,專門欺騙與玩弄他們。


    他們以為隻要送上這些“祭品”,上天便會饒過他們,不會讓城中的霍亂與暴徒來奪走他們的生命。


    所以他們寧願“犧牲”,以少救多。


    愚昧與無知,她知道,但就這樣輕易饒過他們這些人,她心中卻又是不憤的。


    仿佛知道陳白起此刻的心思,孟嚐君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頭低,抿唇笑了笑。


    “想活?可以……既然活的,那便要遵從活下去的規矩。現在開始,你們當中隻有最快爬上高台的人,並從那燃燒的火堆內找出一具孩童屍體並帶給本公的人,方能從本公手中活下去,否則……”


    他目光移向那兩團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陰陰妖妖地笑了一下。


    眾人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


    為什麽他會提這個“規矩”他們不知道,卻知道如果不遵守這個莫名其妙的“規矩”,那些在男人背後的惡煞軍隊,便會一湧而上,將他們射成刺蝟,剁成泥醬。


    “本公隻會給你們一柱香的時間,若晚了,那便抱著一塊兒滅亡吧。”


    撩人心弦的醇厚低嗓是如此地冷酷而絕情,令人從心底發寒,興不起一絲反抗的情緒。


    他們聽懂了。


    想活,就必須按照他所說的那樣做。


    要快!


    要快一點!比別人都快一點!


    因為活下去的機會是有限的!


    “做,我們做……”


    所有人眼睛都綠了,不知哪裏來的一種力量,都跟瘋了一樣,開始奮力衝上高台。


    高台有一丈,上下全靠從台下鋪陣下來的那張繩網,網不大,一米寬,憑著這張網可以讓人爬上去。


    就因為網不夠大,自然容不下這幾近百人的攀爬,所以想在網上占一席之地,那就必須靠搶,靠爭,靠奪。


    他們爭先恐後,凶惡瘋狂,對身旁靠近的人腳踢之,手推之,男跟女皆像被刺激瘋了一樣,全不顧這裏麵或許是曾近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或相識之人,全都如對待仇人一樣狠毒。


    體力稍弱的,年長的,婦孺們,自然不敵身強力壯者,從網上摔落的人,被人推下的人,狠狠跌下,七形八狀,哎喲痛呼,有摔傷了頭,跌斷了腿,折了手,滿地哀嚎,血蹭一地。


    “救我,救救我……”


    而勇奪高台之上的那些人,他們心跳如擂,人雖站了上去,卻看著那燃燒正旺的龐大火堆無法,稍一靠近,便有一種被灼傷的怕意。


    他們呼吸急促,一頭是汗,慌得團團轉,卻又無計可施。


    該怎麽將屍體弄出來?


    高台上沒有任何器具,連根木棒棍子都沒有。


    “時間可已過了大半,再耽誤……”


    那惡魔一般愉悅邪惡的聲音在催促著他們,讓他們緊繃的神經不能有片刻的鬆懈,如芒刺背。


    沒辦法了,沒有別的辦法了!


    痛,從總死好!


    他們咬牙瞪眼,滿臉漲紅,神情有那麽一刻瘋癲成狂一般,直接用手朝火裏掏拽著。


    那些屍體曾經是被吊著的,可後來繩子燒斷了,便也掉了下來,堆成一堆。


    他們用手砸開火柴堆,不停地朝內伸,伸內摸索,伸內拽拖著。


    一次一次嚐試,一次一次的痛不欲生。


    那些火,很燙,烤著他們的肉,燒著他們的衣,讓他們體無完膚。


    他們在慘叫著,在掙紮著,在滿地打滾號啕大哭著。


    “啊啊——”


    “啊,我受不了了——”


    “好痛,好痛啊——”


    多少諷刺。


    之前,沒有人想過要救那些孩子,如今,卻一個個拚了命地朝火裏伸手,想要將他們拉出來。


    看著這一幕,陳白起笑了,但眼底卻平靜無波。


    “滿意嗎?不滿意,便再玩玩?”孟嚐君摟著她,想拉過她的手握著,卻感覺到她的手指冰涼,他蹙了蹙眉,便將她的手放進了自己的衣袍內暖著。


    他這種行為完全是下意識的,不經過思考。


    而那些樾麓弟子也過來了,由張儀領著,恰好聽到孟嚐君一句話,都麵露一絲……不忍,但又一想到那些火中痛苦咽氣的無辜的孩童,這勸阻之語又一下便啞著嗓子裏。


    他們虛虛地想著,反正讓孟嚐君折騰一下也折騰不死,雖痛是痛點,但便權當給那些無辜喪命的生命賠罪吧。


    所以他們也不勸了,但也不看那些被孟嚐君嚇了破膽,自虐般朝火堆裏探手的那些人了。


    陳白起搖頭歎息,她道:“其實一直擺布他們的,隻是對於生的渴求,人想要活下去的執念是如此之深,哪怕再痛苦,也要活著……”


    人對於生的渴求是本能,即使是她也一樣,她想能夠活著回去,哪怕是違背心意幹出許多事情,或對或錯,她也不願意輕易放棄自己。


    “別的人就算了,但卻不能放過那些人。”陳白起冷冷道。


    一想到幕後的罪魁禍首,那蒼白病氣的溫和清麗麵容第一次露出清泠煞意。


    孟嚐君眸沁柔意,隻覺她千麵千美,她委曲求全的隱忍,她冷靜自持的聰慧,她溫和妖嬈的多變,甚至這般“蛇蠍”的模樣也令他看得心悅生花。


    她所說的是哪一些人,孟嚐君知道的。


    “這整座城都已經腐爛了……”


    目前展現在他們麵前的這些,還這隻是發生在這座城中一小部分,還有更多的、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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