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後卿身上收回視線,冷冷地看向前方,隻見黑暗山壁與壁影之間,攀足凹陷的位置有人趴在石頭上跟壁虎、爬蟲毒物似的屏息蟄伏一動不動,若非視力極佳,不易分辨出那是個人形弓背蜷縮趴著。


    兩道分插夾縫的正中央半空上,有一道瑰冷的身影憑空而立,仔細看,從冷壁石隙中穿插布滿了數不清的玄絲織就的一張網,他便踏在網上遙遙朝這邊望來。


    來者不善,那風雨欲來的架勢光憑對方擺出的姿態便可窺一二。


    山澗烏雲散開後的月亮又圓又大,起伏巍巍的山坡樹影婆娑,好像月光的碎片被風吹了起來,隻見一個容顏足以叫人移不開眼的少年,他如黑鴉般的發絲垂落腰間,鹿眸眼型天生自帶純然的無辜感,撇開現下陰森鬼蜮的環境跟氣氛不說,他身上有一種幹淨稚然的美感,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


    “異域人?”


    他雖皮膚白皙不同於北狄人那般深色,但那極具地域風情的裝束卻是與他們中原人不同,他沒有束冠,頭上用一根紅絛長繩高高紮起,兩條細長的絛線從發間垂落胸前,既有一種少年的英氣颯爽,流暢的麵部輪廓線條,尖細的下頜,亦讓他有種妖異的中性美感。


    一片色的長袍,不似當下的寬袍樣式,而是恰到好處的鬆緊,開肩處飛簷,比起胡服少了些粗獷,腰間束緊,從胸腹處收斂,比起深衣又少了些飄逸風流,它更適合少年一動一靜,讓他如少年高手般俊雅流動又幹淨利落。


    “白馬子啻。”他偏粉的菱唇淡淡出聲,偏偏一頭,清滲的眸子融不進光照。


    這個看起來既像帶少年氣又似青年一般莫測的男子,有一種讓人在驚豔後徒然生起一種毛骨悚然的危險感。


    楚滄月卻琢磨起這個名字。


    陌生,卻又似哪裏聽過。


    對麵的人抬眸,像落鴻墜落一片落葉,起風,又平息,平靜波瀾的眸子銳減了幾分他麵容上的年齡弱氣,讓他多了一種帝王才有的君臨霸氣:“孤的名諱。”


    孤?


    再聯和一下少年的衣著氣質,談吐話音,一個人的形象與之重疊在了一起。


    ——南詔王。


    “是你。”


    楚滄月記起來了。


    他台案上曾擺置過一份他的資料。


    少年君王鴉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在死地你僥幸活了下來,但不會次次如此幸運。”


    楚滄月聞言笑了一聲,但他的笑卻別人不同,那是一種月光浸霜的冷質感,那舒展開來的眉眼,煞氣凝結成了濃重的殺意。


    “周王朝的人啊……之前的帳還沒有跟你們算呢。”他微微上傾些身子,低壓聲量,眼神卻扼住白馬子啻周身:“來得正好。”


    他的頹廢與無謂早在得知陳白起還活著的那一刻便消散無蹤了,如果這陽間還有陳白起,那楚滄月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他不舍得去沒有她的世界。


    所以,當初在他有意無意隨之任之的事,事後徹查,便也非全然不知這其中內情。


    他又看轉過視線,看向上方隻差擺案品茗一樣悠閑看戲的後卿所在:“當初在死地發生的事也有你的手筆吧。”


    後卿彎唇一笑,不置可否,隻道:“孤隻是作壁上觀一事外之人,你們之間恩怨總扯不到孤的頭上吧。”


    “恩怨?”


    楚滄月並不覺得這裏麵有什麽恩怨,不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後卿看了白馬子啻一眼,這裏倒是好心跟楚滄月解惑:“話說,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哦,你或許不知,陳芮,曾經失智過一段時日,那時她叫白馬子芮,便是這位南昭王白馬子啻的王妹。”


    楚滄月的確不知道這些事情,但這也並不能影響他。


    一提到“陳芮”,白馬子啻的心情一下便惡劣幾分,他本就不喜這些囉嗦的開場白,直接手臂一揚,暗處一直靜謐背景的人形怪開始有了動靜。


    哢哢——


    關節摩擦的生硬聲響,累累匯總如風吹起沙細細密密,像陰戾的老鴉從林中嘎聲撲翅,成了一種讓人牙酸的詭異聲響。


    楚滄月不動聲色地感應四周,眼色倏地射向白馬子啻,眼神已然變得不一樣了。


    “是嗎?”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不以為然,或是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即便他與白馬子啻結怨是因陳白起那又如何?


    “一個要殺你,一個要救你,你說如果是她來了,會選擇誰呢?”後卿本來隔岸觀虎鬥心情還挺愉悅的,可惜一提起那個狠心的,好似這心情便不如他預料的那般好了。


    一個曾經拿命相護的前主公,一個失智後全心依賴,朝夕相處的前兄長,兩人與她的關係都曾經那樣親密無間,提起就讓人心情惡劣。


    如此正好,自相殘殺起來吧,最好誰都活不成。


    白馬子啻沒有動靜地站在原處,但他身後漸漸聚攏了許多陰影,形成一片讓人不安的壓勢。


    “主公——”勳翟召集隊伍準備行陣。


    楚滄月卻伸臂:“你們不必插手。”


    上頭還有一個不懷好意的後卿還在,要說他跟這周王朝跟南詔王之間沒有任何幹係,他是一個字都不信的,他必須留下後手,以防萬一。


    勳翟等人顯然知曉他深意,沉著臉頷首。


    楚滄月伸手於腰間取出一柄劍,這次他沒有重劍蟠龍,而是選擇了一柄冰心秋水劍,此劍身薄軟,蛇一般靈巧柔韌,出行貼身攜帶更為適合。


    本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場戰鬥,但既然遇上了,萬沒有退縮躲避的道理。


    白馬子啻見楚滄月一身月白素袍,麵容俊美,如天山之雪高傲絕塵一世不可觸碰,這人倒是生得好,雖說應該不年輕了,卻長了一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


    也難怪能哄騙得“陳芮”對他與眾不同。


    “你為什麽會來她的婚禮?”白馬子啻道。


    他的聲音在夜色微涼之中,有一種沒有情緒的空靈感。


    楚滄月並不打算回答他。


    “她今日美嗎?”


    他朝前一步,衣袂騰空翻起,細絲纏繞他周身,月光下像光線一下若隱若現,而他,如修行妖靈臨世一般。


    這時,楚滄月終於開口了:“白馬子啻,既是如此好奇,你為何不去參禮一觀究竟,卻守在這裏?”


    他低下眼,神色有些古怪沉吟,自複述一遍:“為了什麽?”


    他好像想明白了,然後朝楚滄月一笑,那張麵容乍看之下有種不諳世事的無辜純淨,非煙塵人間,滿是星河,但往深層一看,那白森的牙一下有了嗜血的弧度。


    他喟歎一聲:“自是為了讓她後悔啊。”


    “殺了我?”楚滄月聞言沒有什麽表情,但喉中卻不明所以嗤笑了一聲。


    白馬子啻難得跟他多講了兩句,他用一種平靜的訴述口吻道:“我了解她,她好像有一個重要的目標需要實現,是以絕不會為了一個不重要的人浪費任何時間,可她卻願意陪著你,為了救你的命一路相陪隨行,她在意你,在意到連她要辦的要緊事都可以延後,以你為先。”


    楚滄月從他口中聽到陳白起對他的在意,心情複雜,隻覺這是一件讓人不禁神魂搖蕩又覺荒謬的事情。


    心尖倏地泛起一陣密密的痛,但從縫隙中又溢出絲絲的甜。


    “可她要救你,孤便要殺你。”


    可楚滄月卻有些沉浸在與陳白起曾經過往的點滴相處,從難堪回首中摳出甜意,他眼底的冰封像破裂了一樣,慢慢浮起輕輕搖曳的光暈。


    “你很高興?”白馬子啻很是懂得欲使其瘋,先使其狂的道理,將先揚後抑完美地發揮在敵對手身上:“可是你那點特別,好似已經到頭了,她今日成婚了,她這一生一世,都永永遠遠地屬於另一個人,至此她的一切,將與你無關。”


    他偏過頭看他,惡劣地問道:“你還高興嗎?”


    楚滄月早就練就了喜怒不形於色,隻是當被刺痛了最在意的柔軟位置,仍舊難以控製心潮起伏。


    他額心的紅痣如梅落誅砂,比紅更紅豔,一張冰雪般的麵容微白,冷笑一聲:“孤既不重要,那何來你認為殺了孤,會令她後悔一說?”


    “無所謂。”白馬子啻淡淡撩動眼皮,又上前幾步:“寧可殺錯,不會放過。”


    今日本不是他來的,但他卻想來,隻為看她一眼。


    但最後,他卻並沒有去見她。


    他們早就沒有關係了。


    甚至,他們還是仇敵。


    他生來便注定是一件南詔國用來複仇的工具,他一直被關在水底,沒有人跟他說話,也沒有人教他什麽是感情,他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有機會去體驗什麽叫正常人的愛恨,他也不需要這些情緒。


    可是這些他不懂的,在他還沒有察覺時,她已經悄然地教會了他。


    而這也正是他災難的開始。


    回想至今,她總能叫他感覺到難受,比起歡愉的感覺,她留在他身上的痛好似更多。


    “白馬子啻,你其實真正想讓她感到後悔的,是她放棄了你,選擇了巫族吧。”楚滄月用一種看穿了的眼神盯著他。


    白馬子啻神色一下空了,一瞬,他伸手遮擋住紅意蔓延的眼睛處。


    “煩死了。”


    頃刻間,白馬子啻戾氣衝發,那一湧而上的傀儡如雲速度肉眼難辨,一大片黑影如同烏雲密布地籠罩在頭頂,楚滄月一抬頭,隻見殺氣如激泉衝流而下,若是一般人瞬間便會蒙蔽了眼鼻,絞殺成肉碎,但他卻氣斂於周身,瞄準其圍攻的薄弱點,劍氣為先,劃破出空隙位置,破陣而出。


    他衣浮如雲,袖袍獵風,閃立於半空,左側一下撲來一道淩利的黑影,他反應極快,反身一劍,劍落在比鐵更硬的軀殼上隻劃出一道劃痕,他顰了顰眉,攻其背部、關切、頭部、頸項,一一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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