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芷從楚奶奶的話裏尋摸到了幾分底氣,她在心底猜想自己姑姑是突然受了場大病,情緒不太穩定才會跟自己說出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她一邊以“這都在情理之中,對於生病的長輩總要保持耐心和寬容”的大道理安慰自己,但另一邊想到兩人的關係突然就被扔上台麵,臉上的表情終歸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


    而這些小細節都被老人收進了眼裏,她楚瑤是何等聰明的人啊,飯桌上隻瞥一眼就看出了孫女的忐忑,此時,楚奶奶想著離村裏俱樂部開門時間還有一會兒,現在正是個合適的閑談時間,便抿著一絲笑意,將手搭上了秋芷的手背。


    “這是誰欺負我家的秋秋了?看這小臉皺的。”


    老人能作為繼承人,經營這所老宅這麽多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她對他人的感情變化極為敏感,拿捏地也恰到好處。老人像是真正寵極了自己的小孫女,細細撫著她的手背,憤憤不平地指責著讓她煩憂的人。


    “我們家吃飯的時候不談傷心事,免得傷了身體。”


    “現在跟奶奶進屋說說,奶奶給你好好出出主意。”


    因為感受到奶奶的這份關切,少女臉上的表情有所緩和,她勉強在飯前繃緊了神經,準備麵對奶奶的疑問時管好嘴巴,說地滴水不漏,現在經過一頓飯,以為事情暫時過去了,那股子撐著她的氣兒便悄悄地散去了,心裏的話也在不經意間給老人一點一點地掏了出來。


    畢竟在她心裏,比起常常丟下表弟當甩手掌櫃的姑姑,還是經常給自己打電話,寄東西過來的奶奶更為親切。


    “……姑姑給我打電話。”秋芷不滿地嘟了嘟嘴,牽著老人布滿褶皺的手撒嬌一般,輕聲說著緣由,跟著她慢慢走進了老人的臥室。


    她之前從未進過這裏,心裏未免有些好奇,在說話的時候還抬頭打量了一老人的房間,她在相冊裏見過奶奶年輕的樣子,是個畫本中典型的江南女子,楚楚動人,惹人憐愛,便從外表看人,覺得自家奶奶喜靜而且生活極為講究,所以臥室會和賢智一樣,擺的古色古香,典雅動人。


    可是沒想到真實情況會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徑庭。她感覺在掀開門口那層布簾之後,就走進了一個被分割出楚宅的扭曲空間,走進了一段被人遺忘的往日回憶。


    一個偌大的廂房裏,抬眼看見的便是一片空白,僅在牆壁的盡頭鑲著一麵雕花窗。這裏三分之二的空間是沒有東西的,讓人站在一片空地裏,看四周幾樣生活必備的大家具畏畏縮縮地緊貼著牆皮而居,生活裏讓人感覺親近的的私人物品,像是躲避什麽怪物一樣悄悄藏在角落,在陰影的覆蓋下包圍住你,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布置按理應該叫簡單幹淨,但猛地一看卻實在是有點異常了,秋芷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她明明身處在夏日燥熱的空氣裏,如今卻覺得自己身著薄衫落入了一個寒涼的秋夜,一盆子冰水往頭上劈裏啪啦地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反應過來才訕訕地跟奶奶抱怨。


    “奶奶你這屋子也太空了點吧,平時不多添點東西嘛?不會不方便麽?”


    “奶奶老了,腿腳不太方便,怕平時絆著碰著就特地移走了一些。”老人在聽了孫女的念叨之後無奈地發出了幾聲輕笑,她同秋芷一道環顧自己的臥室,看其所有的一切,膽怯地退居一側,眾星捧月地擁住自己。她感覺不到那些被疏遠被逃離的恐懼,反而地隻有愜意與滿足,讓她愉快地眯起眼睛。


    因為房間沒有多餘的凳子,她便摟著秋芷移步到自己的床邊上,僅幾句家常就轉移了孩子的注意,在孫女委委屈屈地湊進自己的懷裏,小聲說著自己的不滿時,溫柔地輕拍著她的背部,在那段敘述結束之後,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有意思,真有意思,你的姑姑就是這麽跟你說的?”她一麵這麽朗聲說著,同時一下一下地拍著自己的大腿,自濕潤的喉嚨裏滾出幾聲低沉的笑。


    “她真是小時候被我寵壞了性子,凡事都要多個心眼,沾些便宜,現在連自己的小侄女也誆上一誆了。”


    “這個惹事的東西,就算生了病也不安穩,小算盤打得響啊。瞧見自己不能過來,怕委屈了兒子,便硬生生說著糊塗話,拉自己侄女做替代,加倍的補償。”老人像是每一個識破自己孩子小把戲的母親那樣,本應該為謊言單純感到憤怒,擺出一副嚴厲的麵孔,說地激憤難耐,說地痛心疾首,但瞧見對方所使出的招數如此幼稚如此天真,話語中便無意間帶上了點好笑與無奈,她在結尾時上揚的語氣,甚至讓人覺得此時她心情正佳。


    “我的秋秋,我可愛的秋秋,你平時作為姐姐待賢智已經夠好了,他生病時更小心。”


    “你並不欠誰什麽東西,更不需要被她這麽特意提醒,因為幾句謊言就賠上自己。”


    楚奶奶的每一句話都正巧說在了少女的心坎上,那些話像是熱騰騰的水蒸氣,把她推往一個道德的高點,讓她在老人的誘導下真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做得夠好了。秋芷一麵順著她的話安慰著自己,一麵想到自己平白無故遭了長輩的圈套,心裏便一圈一圈地開始泛酸水,抿著嘴巴看起來很是沮喪。


    她像是一隻漂亮嬌軟的小蝴蝶,被淋濕了翅膀,隻能頹頹地息在枝頭,等待抖擻精神再次出發,可在這之前,蜘蛛便提前發現了她。


    老人綿綿地吐出細絲,用自己的話語編出一個虛假的事實,織出一個溫柔的陷阱,然後又像是想要為她擦淨翅上水珠那樣,把網一圈一圈慢慢往她身上纏。


    “你這孩子還小,心善,而且耳根子軟了點,這點像你爸爸,不像我。”


    “不過你這性子也好……你這孩子,這點最惹人喜歡了……”楚奶奶笑眯眯地說著些寬慰人的話語,同時用自己枕邊的一把綠檀梳子輕輕梳著孫女的頭發,一下一下將木齒送入那頭漆黑的瀑布裏,一梳到底,她滿目溫情地凝視著少女,動作再溫柔不過,就像是在打理什麽珍貴易碎的商品。


    “你們都是我的孫兒,照理說賢智和你在我心裏的地位應該是一樣。可私底下,奶奶是最喜歡的還是你,你是女孩,我本就應該多疼疼你的。”


    “在這個家裏誰也傷不得你。”


    “但同時,為了不叫你吃虧,奶奶雖不想讓你知道太多,煩惱太多,但也得教你點處事道理了。”老人這麽說著,愛憐地捏了捏秋芷白嫩的臉頰,她放下了手裏的梳子,徑直走到了自己的檀木衣櫃前,她在那裏,從小巧的格子裏取出三隻形態各異的木猴,將它們送到秋芷的膝上。


    或許因為隻是街攤上雕工簡陋的小玩意,那些佝僂著身軀的小怪物,臉上的笑容並不好看,顯得僵硬又古怪。他們木訥地瞧著眼前的事物,分別捂住了眼睛,耳朵,嘴巴三處部位。


    正在秋芷疑惑的把玩著手裏的小木雕時,楚奶奶緩緩坐在了少女的身邊,凝視著她年輕的麵龐,開口和她解釋這三樣擺飾的意義。


    “這東西出自於《論語》裏的一則小故事,人們管它叫‘三不猴’,擺放在家裏暗示自己做人需要小心翼翼。”


    “不看不該看的,不聽不該聽的,不說不該說的……”老人說話的時候聲音又輕又柔,她慈祥地看著自己天真可愛的孫女,將枯瘦的手掌輕輕捂住了秋芷漂亮的眼睛,蓋住了她溫熱的耳朵,最後則覆上她柔軟的嘴唇,像是溺愛到了極致,將所有會傷害到她的事物都通過自己,小心地隔到遠方。


    “這是你的暑假,奶奶隻希望你能好好的玩玩,放鬆一下,哪裏用得著理會那麽多討人厭的瑣事呢。”


    “你是我的小寶貝,一切事情都該按自己的意願,誰能用幾句不負責任的話來捆住你呢,誰能那麽做呢,誰配得呢?”


    楚奶奶說到動情之處,仿佛生怕有人會奪走自己的寶物那樣,憐惜地將秋芷一把擁進了自己的懷裏,她撫摸著孫女弓起的背,說地溫柔,說地誠懇,讓孫女放下了防備,像是隻溫順的羔羊一般依偎在她的胸前,放下思考,隻全心全意地傾聽來自長輩的教導。


    秋芷將臉埋進了老人懷裏的那片黑暗裏,她能聽到奶奶平穩的心跳聲,聽到那些低低絮語,卻看不見奶奶此時臉上的表情。


    “他怎麽配呢……”


    【他怎麽敢想呢。】


    她正緩緩說著,深長的笑意慢慢綻開在,那張沐浴在青白陽光下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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