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用過午飯,那三人才坐下吃了。單小葵坐在一邊兒緩緩的吃茶,心裏胡亂想著今後該如何。


    她占了身子的這位正主,姓柳,名青娘。家原是池州府的商戶,主做茶鹽兩行,聽劉媽的口氣,早先家中也算是富甲一方的,隻是幾年前,柳青娘的爹卷入一樁官鹽私賣的公案中,家道自此急轉直下,他們夫妻二人生怕官司越陷越深,雙雙急病了,眼看著身子不大好,就變賣家中財產,將女兒一道送到杜府來。


    想著,杜府大老爺已是個四品的京官,多少總能護她一護。柳青娘初來時,府裏的老太太還在,第一年她的日倒也好過。第二年春上,老太太就沒了,自那會兒起,她在這個府裏頭的地位便每況愈下。


    劉媽說,當時因還有她娘留給她傍身的幾千兩銀子,也許看在銀子的麵兒,府裏的人倒也客氣周到。等把那些銀子慢慢的淘騰走,日子就更難過了,事事不上心,那些丫頭婆子見主子輕慢她們,哪裏還把她們放在眼裏?


    今年南京城比往年都熱,自春上起,沒正經下過一場雨。到了五月底,暑氣更是逼人,府中那些小姐太太們各人有冰盆取涼,偏她什麽也沒有。又因柳青娘身子自來就弱些,五月底著了暑氣,夜裏又貪涼,用冷水沐浴後沒蓋好,一熱一涼就病了。


    吃了二十來天的藥也不見好,不知是誰說怕是時疫,那大太太就借著讓她靜養的名頭,給扔到這後花園角落裏的院子裏來。到了這邊兒,那些婆子丫頭們更不經心,柳青娘身子虛,平常的東西吃不下,又沒好東西補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被人欺負了,隻知心裏難受,也不知怎麽反擊,日日的哭,倒把自己的身子哭得愈發虛了……


    “姑娘,晚上你想吃什麽,我這會子去廚房裏說一聲。(.好看的小說)”幾人吃完了飯,收了桌子,劉媽進裏間兒一趟,取了一塊碎銀子悄悄袖了,笑著出來說道。


    單小葵不言語,隻往她袖子上瞧。


    劉媽下意識一躲,又忙笑道,“姑娘看什麽。”


    單小葵明知她是拿了錢兒,卻搖搖頭,“沒什麽。你且先不忙去廚房,先去舅母那裏說一聲,就說我好了。今兒已能吃下飯了,身上也有勁兒,多謝舅母這些日子費心,等我再好些,就親自過去請安道謝。”


    菊香撇嘴兒道,“去做什麽?怕是早忘了咱們是誰了。咱們去說,本是為了讓她們心安,可她們隻顧高興那件事兒,去了反倒嫌我們多事了……”一言未完,劉媽打了她一下,“管她們嫌不嫌的,去說一聲,倒是正理兒!”


    單小葵笑著點點頭,把手中的舊菱花團扇輕輕搖著,“這幾日,府裏怕是來慶賀的人不少罷?”


    “這是自然!”蘭香不知她這話何意,搶著道,“大老爺這一回升的是吏部。人不都說吏部天官麽?他雖不是,也隻差一階了!我聽那些婆子們說,吏部是專管官員升遷的,就和咱們太太跟前的周媽媽一般,你想,誰不去討好她?還要請戲治酒呢。”


    單小葵被她說笑了,人事副部長?權力確實不小。微微點頭,“即這樣,這些日子就勤去回話兒!”


    她話一出,這三人都怔了。劉媽遲疑地道,“雖說該去回。怕太太顧不上!再者菊香說的也對,去的次數多了,反倒嫌咱們事多。”


    “這會子還顧得上她嫌不嫌的?”單小葵把臉兒轉向門外,盯著白花花日頭下牆角落裏人高的荒草叢。輕搖扇子,緩緩地道,“我病裏也想了。咱們是客,若她對咱們好,咱們自該有自知之明,不給主家添麻煩。現今,都已經這樣了,我們替她想什麽?隻管去回,愈有客來的時候,愈要去回。”


    這話……劉媽幾個麵麵相覷,怎的聽起來,似是要撕破臉的意思?


    單小葵不看她們,在病床上,她是好好思量過的。已經這般不客氣了,住著也沒什麽意思,先把身子養好再說。杜家雖不是王公貴族,也是書香門第詩書傳家的世家,這樣的人家自然極愛麵子。莫說她投來時,是帶了銀子的。便是沒帶銀子來,即投奔了來,還是姑舅這樣的近親,她們也不好太簡慢了,“苛責孤女”四字隻悶在府裏頭也就罷了,傳到外麵去,這個名聲可不聽!


    劉媽怔了半晌,小聲道,“姑娘,這怕不好,若惹惱了她……”


    單小葵不作聲。上輩子雖沒好福氣,沒好運氣,倒養成她不依不靠的性子,寧肯自己吃盡苦頭,也要挺著脖子活得體麵有尊嚴。


    在這府裏頭,“體麵尊嚴”四字怕是不能夠了。即不能夠,那便不用再想著靠他們,自她弄明白自己現今的處境,心裏就盤桓著一個“走”字。隻是要靜待時機罷了!


    前世的那些經曆除了給她一副臭硬的脾氣,還有一點,那便是欠的人情她一定要還;別人欠她的,就一定要討回來。生活本來就不容易,白白便宜了旁人的事兒,她可不幹!


    劉媽幾人說的那些陳年舊帳目,她雖沒親自經曆,也信一大半,這便是杜府欠她的。現在雖沒能力一下子全討來,或者說,明知不能全討來,討些利息來,吃好喝好,養好身子,總是她應得的。


    劉媽見她主意已定,自不好違著,依了她的話,領著菊香一徑往太太院子裏去了。


    杜府正院兒,此時和清冷的花園是冰火兩重天。滿府的奴仆們都一臉的喜氣兒,正忙亂著掛燈籠,灑掃院子。大中午頭的,院子裏人來人往,烏怏怏的。


    劉媽進了大太太陶氏的院子,隻聽正房裏正說得熱鬧,人聲笑語不斷。院外廊子底下還站著些聽候吩咐的管事媳婦們。見她來了,有幾個心善的,倒是都和她打招呼,問表姑娘的病情如何。


    劉媽含笑說道,“多謝嫂子們關心,我家姑娘今兒好多了,醒來就說餓,中午吃了一碗飯呢。她本還說要吃,隻是怕她剛病好,肚子裏空,一時吃多了再不好,就沒讓她吃。”


    大太太的貼身丫頭青橘聽見外麵有人說話兒,挑簾出來看。一見是她們兩個,怔了一下。


    劉媽忙上前笑道,“我們午飯時才得了信兒,侍候姑娘吃過飯,就趕著來給太太道喜!”


    伸手不打笑臉人。青橘笑道,“可是,一時隻顧著高興忙亂,忘了叫人去和你們說了。你們姑娘可好?”


    “好,好!”劉媽一連聲笑道,又把方才的話兒說一遍,道,“姑娘說,今兒雖好些了,卻不敢過來。生怕大太陽底下再曬病了,倒給太太添亂。等她好些了,再親自過來謝太太。”


    青橘聽了這話有些詫異,往常她們見了自己,話雖也這麽說著,神態卻不似今兒這般從容,瑟瑟縮縮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讓人瞧著不喜歡。今兒這話倒坦蕩熱情,似是――太太待她們果真很好!


    大太太陶氏在屋裏聽見,揚聲道,“是誰在外頭。”


    青橘忙進去回了。大太太聽了,微微點頭,“病了一場,倒懂事兒,知道來說一聲!這也是好事兒,老爺大喜,她病又見好了。你叫人進來說話。”


    青橘出去叫了劉媽進去。


    此時二太太劉氏、大少奶奶林氏並府裏幾位姑娘都在。劉媽又照著先前的話兒說了一遍兒。大太太今兒高興,又見她也滿臉的喜氣,聽完她的話就道,“病雖好些,也要靜養。想吃什麽,隻管和廚房說……”


    劉媽忙道謝,應了是,就出來了。青橘送出來,叫人拿了三個小紅封給她,“這個你拿著,大家都有。”


    劉媽趕忙又道謝,接過來,和菊香一道出了院子。


    等轉過彎兒,菊香笑道,“倒省了咱們給廚房老婆子們的銀子,還另得了錢。快拆開瞧瞧是多少?”一麵說一麵拆了紅封,隻見裏麵是塊花生果大小的銀塊,頂多一兩分的樣子,不由又撇了嘴。


    劉媽卻高興。不是為這頓飯,也不是為了銀子。倒是覺得自家姑娘一下子通透伶俐起來了。自打到了偏院,她心裏鬱結,這一個多月來,心裏存著一口氣兒不肯往這邊來討沒趣兒。


    喜過一會兒,又憂。姑娘的心思她猜著了。等太太回過味兒來,到時又是個什麽光景呢?


    一時又想,不管什麽光景,總比姑娘日日的哭,惶然無依,隻等著旁人主動來施舍的強。


    心裏頭亂紛紛的去了廚房說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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