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最近月餘,隔三差五來林氏院中。林氏倒也不驚疑,隻當她在院中無事,閑來坐坐。雖心中不耐煩,也沒怒形與色,叫碧雲與她上茶。


    單小葵不急不燥地坐著拿太太上京的事兒閑話兒,再不然便是說些重陽節,府中雜事安排,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沒個重點兒,亦不說回去。


    慢慢的,林氏便品出味兒來。她怕是有什麽事兒要說!雖以往也來坐坐,卻不似今兒這般沒眼色,外頭尚有人等著回話兒,她到說起這沒頭沒尾的車軲轆話來。略想了想,便含笑問道,“妹妹今兒來可是還有旁的事兒?”


    單小葵住了話頭,臉頰浮上兩抹不自然的紅暈,目光閃爍看著林氏。


    林氏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了靠,笑道,“妹妹有事隻管說。”心中卻疑她會有什麽事兒。


    “大……大表嫂……”單小葵遲疑了一下,眼睛斜向屋內立著的碧雲碧月並林氏的陪房馮媽媽。


    林氏明白,微微抬手,那三人得了暗示,一齊退出去。


    “妹妹有什麽為難的事,隻管開口。”林氏笑得親熱坦蕩。


    “大表嫂。我……”單小葵低下頭,狀似緊張地把玩手指,眼睛盯著腳前尺寸見方的地麵,聲音如蚊蚋,“我說了大表嫂別怪我。”


    林氏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之後,心中思及前事,生了些疑惑,隻是嘴上仍保持著慣性的熱情說道,“不怪!”


    “是這樣的。我早先吃藥吃湯的,手中的銀子都花幹了。連頭麵都當光了……”單小葵說得有幾分急切,飛快抬頭瞄了林氏一眼,見她臉上還沒來得及散去的笑容登時凝固在唇角,滿眼疑惑,連忙小聲說道,“我現在缺銀子使。大表嫂前年自我那裏拿走的一千兩銀子,說是周轉一陣子,現今我聽說大表嫂的香料鋪子生意極好……這才來問問,那銀子能不能先還我。”


    話還未完,林氏眼中的疑惑登時消散,臉色尷尬不自在起來。瞬間又轉為羞惱,借著喝茶掩飾過去,再抬起頭時,神色就恢複如常,隻是心中的不悅,怎麽也掩飾不去,笑容變得牽強寡淡。


    室內靜了五六息的功夫,林氏強笑道,“哎喲,你看看我這記性。”說了這話,卻沒再往下說,隻看著單小葵。


    單小葵抿著嘴兒,微低了頭,並不接她的話頭,用身形姿態表達著自己的堅決。


    “唉!”林氏臉上瞬間浮上憂色,長歎一聲,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當時說是周轉一陣子,沒想到,竟用了這麽久。”說著再歎,“妹妹也不知聽誰說的,我那香料鋪子,雖比原先好些,隻是掌櫃得還不得力,每月隻能強強持平,哪有什麽贏餘?”


    見單小葵隻是縮著頭不接腔兒。她也不知往下該怎麽說,唇邊不覺溢出一抹冷笑,隨即又借喝茶掩了去,再次打起笑臉兒道,“好妹妹,你且緩我幾日可使得?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字,我手頭哪裏有呢。妹妹當初即借給我銀子使,是因瞧不得我作難。現在必也不會眼睜睜瞧著我把鋪子頂出去換銀子罷?”


    單小葵心中冷笑,林家雖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嫁妝也是極豐的。她在這裏哄鬼呢!連劉媽這個不甚知根底兒的,都知道她有三間鋪子,在這南京城,還有一座別院,如今賃出去生利,一年也有三百來兩。


    這樣大的院子,價值幾何呢?劉媽還說,每年六月初六天祝節,見她曬箱晾被的,光是精細頭麵字畫綢緞等物,就足足有七八口的大箱子。


    這話分明還把她當以前的柳青娘,以激將法激她。


    “表嫂說哪裏話,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我再糊塗,也不敢叫表嫂頂了鋪子折現還我銀子。又不是外人借債,怕他們賴帳。表嫂如何能賴我的?”單小葵將為難的姿態做夠了,趕忙抬頭起身,因低頭太久,而充血漲紅的臉色也為她的作態添了幾分真實,急切地向林氏走了兩步道,“我隻是和季孟兩家妹妹投緣,屢得她們的好處,自己沒東西回贈,這才來的……表嫂,你沒有一千兩,有八百也行……”說著合在身前手指,悄悄掐著大腿內側的嫩肉,用力一揪,眼中頓時霧氣蒙蒙。


    把一個真正不諳世事,羞與向人討錢,卻被情勢所逼,不得不討的怯懦小姐的楚楚可憐模樣扮得十足十的象。


    “哎喲,這也是。倒是我想得不周全了。”林氏強笑了兩聲,眼中不悅又添了幾分。揉著額頭思量一回,正要說話,聽外頭碧雲回道,“奶奶,吳嫂子為重陽節的禮,等奶奶示下。”


    林氏眉眼倏地斂起,高聲喝道,“催什麽催,讓她等著!”


    她這一聲嚇得碧雲一怔,連那廊子下那媳婦兒也聽到了。忙拉碧雲到一旁,悄問,“方才還好好的,奶奶怎的突然生這樣大的氣?”


    碧雲被喝個沒臉,尷尬羞惱,強笑說道,“不知道。表姑娘說有事和奶奶說……”


    她話沒完,芍藥就“嗤”的一聲笑了,“和表姑娘什麽相幹,以我看,這純是有人要顯弄自己的體麵……”


    碧雲臉色一寒,就要理論,被碧月走來,一把拉住。


    室內單小葵也被林氏這突然一聲,也嚇了一跳,心中冷笑,若非怕上來理直氣壯討要,怕她心中反而不怕了,故意要拖著,她才不做這等委屈的姿態!


    暗暗吸了兩口氣,麵上仍保持著驚嚇神態,小嘴張著,呆呆望著林氏。


    林氏這會心頭實憋氣,可親自借的銀子,又不好賴帳。拿話兒試她,倒不和以往那般,如受驚的蝸牛一樣,一碰觸角,她就縮回去。這一回反倒是不討回不罷休的架式。眼見就推不過去了。再想外頭還有芍藥,旁人罷了,這筆帳大少爺是不知情的,不能讓她知道了。


    忙斂了怒容,深吸一口氣,換作一副笑臉兒道,“妹妹坐。”自己拿了茶穩穩地吃了兩口,方緩聲緩氣地道,“早先不知妹妹急用銀子,我這裏也沒準備。竟連八百也沒有!”


    單小葵隻作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態望著她,並不接話。


    林氏無法,低頭思量一回,笑道,“我自己這裏,現今隻有二十來兩的散碎銀子。”一邊說一邊看單小葵。見她神色不動,又道,“正好府裏頭重陽節置節儀,昨兒剛支出一百兩,放在我這裏還沒分發下去。妹妹即用,就拿先去應應急。你看如何?”


    一百二十兩,與她的預期相差甚遠!不過,先討回一點是一點。


    單小葵思量片刻,咬著唇輕輕點頭,如釋重負般感激一笑,細聲道,“那我多謝大表嫂了。”


    林氏氣悶,揚聲叫碧雲進來,神色淡淡地吩咐她道,“把昨兒那包銀子取來,再把咱們銀箱裏的二十兩散碎銀子拿來,給表姑娘。”


    碧雲不解,見林氏麵帶氣色,也不敢問。忙忙的進了裏間兒,不多時,取了一大一小兩包。看著林氏。


    林氏擺手,“給表姑娘罷。”


    碧雲隻得走來,把銀子交給單小葵。


    單小葵臉上帶著單純的歡喜笑意,伸手接過來,細聲細氣地道了謝,就要告辭。林氏神色淡淡的點點頭,連送客的客套話兒也懶得再說一句。


    單小葵抱著銀子走到門口,一腳邁出,將出門時,突然又猶猶豫豫地縮回來。立在原地踟躕片刻,轉過身,故做謙然,細聲細氣的道,“餘下的,大表嫂能不能替我再想想辦法?我聽季妹妹說,現如今有人把銀子放在外頭使利錢的。我想我吃用都靠舅母,心中實在不安。若能放出去得些利錢,雖不能顧著自己吃用,也能給府中添補一些,自己手頭要置什麽,也不用色色都來煩舅母表嫂。”


    林氏此時已回過味兒,原本惱怒的心頭,又添了一把火,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隻得胡亂點了頭。


    單小葵感激一笑,挑簾出去了。


    碧雲驚得目瞪口呆,指著還在打晃的門簾兒,結結巴巴的道,“少奶奶……她這是?”


    “哼!”林氏重重冷哼了一聲,扶著桌角生悶氣。


    ******


    單小葵抱著討來的銀子,心中丁點也不高興。隻有在林氏那裏憋出來的一腔悶氣。怪不得人都說:欠債是大爺,討債的是孫子!


    她出了林氏的院子,腳下疾行,劉媽幾乎一溜小跑跟上。惹得過路的仆從個個惻目,不知這主仆二人在哪裏受了氣。表姑娘臉色黑得如鍋底般,隻管抱著肚子在前頭跑,劉媽一臉急色在後頭追。


    有人巴不得再踩上一腳,幸災樂禍。有人則不免說兩句同情憐憫的話兒,以示自己的仁慈。


    自林氏到她的院子,總長約有三百來步,單小葵一氣不歇急步行來,進屋時,已是氣喘籲籲,嚇了菊香蘭香一大跳。連忙過來扶她,“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單小葵順勢把銀子塞給她們,走到八仙桌前,將桌剩下的半盞冷茶一飲而盡,才覺胸中悶氣散了些。坐在椅子上大喘氣兒。


    劉媽喘籲著進門來,扶著門柱喘息,“借出去的銀子哪裏那般容易討的。姑娘莫氣……”


    “銀子?!”菊香和蘭香一怔,把手往劉媽麵前一伸,笑道,“這不是銀子?”


    劉媽一見這兩包銀子也怔住了。忙直起身子,伸手接過那包大的,放在當門桌上打開,果見是五個白花花的二十兩小銀錠,蘭香也將另一包小的打開,裏麵有兩個五兩銀錠,餘下散碎的,有三四塊大的,合起來約也有五六兩,還有些小的……


    劉媽怔了,“姑娘,這是大少奶奶還的?”


    單小葵笑著點頭,“不是她還的,難不成是我偷的搶的?”


    “那姑娘方才……”劉媽遲疑問道。


    單小葵含笑將方才的事兒說了,劉媽滿麵疼憐,歎息,“這也沒辦法的事,姑娘別往心裏去。若日後再討銀子,我替姑娘去。反正這事兒已說開了,她也不好再打馬虎眼兒。”


    “不中用,還得我去。”單小葵出了那口悶氣,心意暢快起來。在當門桌前坐下,把玩那白花花的銀子,笑道,“咱們成財主了!”


    劉媽心中歎息,原先姑娘哪裏看得上百十兩的銀子?可又怕她難過,不敢再提前事,順著她的話笑道,“可不是。今兒姑娘突然說要討銀子,嚇了我一跳。心想這麽久了,必討不回來,沒想到姑娘竟討來這麽些。”


    “隻是今兒這一討,怕是得罪她了。下一次能不能這麽順利討來呢?”菊香皺著眉說道。


    單小葵笑笑,“咱們頭一回禮,第二回兵,第三回就鬧。她是主子奶奶,好意思為這一千兩銀子丟了自己的臉麵,叫奴才在背後說她?當初借銀子她還背著大太太和大少爺,現在定然也不想吵嚷出來,讓他們知道。”


    又想起大少爺借自己的那宗銀子,不覺笑道,“有意思,他們夫妻倒相互瞞著。又不是小門小戶的缺銀子使。”


    “姑娘,你不知道。”劉媽笑歎一聲,“瞞著的多,不瞞的少。”說著看了看單小葵的臉色,又笑了,說道,“當年咱們太太和老爺,有些銀子也是相互瞞著,後來家道不行了,要送姑娘來,這才把各自手中的銀子現了形。”


    單小葵搖頭失笑。前世她雖沒結婚,也經常聽到兩口子為了誰瞞誰私房錢大打出手……當時不由歎,即結了婚,還不一條心,這婚結得有什麽意思?


    現在也是如此感慨。順此想了開去,又微歎,想來,真心難得,坦誠相待更難罷。


    xxxxxx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時花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某某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某某寶並收藏四時花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