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天程維哲並沒有跟楊中元說要去哪裏,隻第二天早起陪著周泉旭吃過飯,兩個人出了門,程維哲才說:“其實,今天是想去拜訪我師父。”


    楊中元十分詫異,挑眉問他:“你……書院的老師?”


    程維哲揚了揚手裏拎著的茶葉點心,道:“我早就不考了,去拜訪書院先生作甚?”


    見他不肯說,楊中元好奇,苦思冥想半天,還是沒有頭緒。


    “你快說到底是誰,你不說我不陪你去了!”


    見楊中元似乎真的生氣了,程維哲隻好道:“哎呀,逗你玩的,這位師父,其實是最近好不容易拜上的。”


    “他叫韓世謙,你興許沒聽過他的名字,但說起龍鳳團圓,你聽過沒?”程維哲頓了頓,低聲說著。


    這會兒天色尚早,巷子裏的街坊四鄰都正三五成群出門上工,楊中元跟程維哲兩個人貼著巷子一側走,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聽到龍鳳團圓這個名字,楊中元臉上的驚訝是難以掩飾的。


    他的表情反倒讓程維哲有些吃驚:“怎麽,你居然知道?”


    畢竟點茶與廚藝幾乎算是兩門技藝,所以楊中元居然知道龍鳳團圓,程維哲心裏便打起了小九九。


    楊中元沒看到程維哲臉上的驚訝,他隻是若有所思道:“先帝宏成二十八年夏,丹洛一地上供禦茶餅,其中以龍鳳團圓獨中三元,無論是當時點茶師傅韓氏的手法,還是龍鳳團圓茶餅之清美,都令先帝十分讚賞,當即欽點韓氏為禦茶皇商,每年特供龍鳳團圓與小榮華。”


    這一下,程維哲臉上的驚訝是怎麽也掩蓋不住的,這事他雖然知道,但是因為爹爹林少峰是林家鏢局出身,當時韓氏皇商的茶餅就是通過林家來往與京城與丹洛。


    可他實在想不透,楊中元到底是如何知的。


    楊中元說完,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好半天才發現他跟程維哲兩個人竟都停下腳步,誰都沒有往前走。


    他有詫異地抬起頭,卻見程維哲一臉古怪看著自己,頓時心裏便七上八下起來。


    這些年他因為是在禦膳房任職,所以對宮中吃這一項分外上心,茶也算吃一類,都歸禦膳房管。這些年茶商幾經更替,楊中元多少都嚐過那些禦茶餅的味道。說實話,是真的非常好喝。


    有一次他同宮人所的魏總管一起閑聊,下麵的小宮人送來熱茶,楊中元便跟他聊起了禦茶一事。


    魏總管在宮中一輩子,曆經三代帝王,是當之無愧的老資格了。


    楊中元記得很清楚,他當時講:“禦茶之最,還要數龍鳳團圓。”


    這茶現在宮中是沒有的,一般大梁禦供皇商,茶酒都是南北各選一家,布則隻定淮安兩家,其餘則零零散散,並沒有額定限製。


    能叫魏總管記憶尤深的龍鳳團圓,想必十分出眾,楊中元當時好奇,便仔細問了。


    想來,這事普通百姓是無從得知的。


    楊中元見程維哲看著自己的目光幽深難懂,手心裏緊張得都是汗水,兩個人沉默很久,還是程維哲先開口打破尷尬:“恩,你倒是知道得多,可你知道為何後來韓家落寞了嗎?”


    這事魏總管卻沒多說,隻道宏成三十三年,韓家特地上折請罪,說是龍鳳團圓的方子不見了,並且那十株最好的茶樹也遭了災,供不了茶。


    文帝一貫喜歡擺明君架子,所以人家既然茶樹受災,那供不上茶葉也情有可原,於是當年永安宮又招了一次鬥茶,當年就換了同為洛郡的仲水城蔡家,從此韓家徹底從皇商之列被除名,到如今十幾年,再也未能參加鬥茶。


    楊中元作為禦膳房的總管,上任的時候就查遍所有皇商禦供由來,如今程維哲簡單一句話,他自然心裏想起許多舊事。


    可他張嘴剛想回答,卻想到剛才程維哲疑惑的表情,便忙咽下口中未說之言,轉頭問:“為何?”


    程維哲見他此番不是作偽,於是慢慢邁開步子,仍舊低聲說了起來:“我說的師父韓世謙,便是韓家當年唯一的傳人,宏成二十八年的時候他剛剛弱冠,同年家裏博得皇商之銜,一時間風光至極。(.無彈窗廣告)第二年韓家給他說了一門親事,這人不是別人,卻是仲水城蔡家長公子。”


    楊中元聽到後麵五個字,突然抖了一抖。


    程維哲並未看見楊中元的細小動作,隻繼續道:“蔡家也是茶商,在宏成二十八年之前,他們跟韓家一樣都是丹洛的大茶商,雖說同行是冤家,可這兩家關係還湊活,尤其是兩位繼承人,打小就在鄉間茶園長大,自幼便認識,感情極好。”


    聽到這裏,楊中元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猜到結局,可他仍想聽程維哲慢慢說來:“然後呢?”


    程維哲歎了口氣:“這一樁親事,在當時百姓看來可謂天作之合,兩家繼承人成為在一家,擔著皇商頭銜,那生意更上一層樓便指日可待。可誰都沒有想到,蔡家竟然存著那樣的心思。”


    “他們,想做大的是自己吧?”楊中元見程維哲麵色不愉,伸手拍了拍他後背。


    “是啊,因為有了婚約,所以兩家來往自然就比以往更多,蔡家的繼承人更是隔三差五就到丹洛來住,有時是在韓家大宅,有時便宿在七裏村茶園裏。當時我師父一無所覺,還滿心歡喜等著宏成三十三年同他成親,卻不料在成親頭一個月,蔡家的繼承人卻查到了供龍鳳團圓的十株茶樹,連夜把茶園燒了個一幹二淨。”


    這也太狠了,茶商的命根就是茶樹,他毀了韓家最珍貴的那些茶樹,連帶著整個茶園都被大火吞噬,肯定什麽都沒有剩下。


    “這,也太喪心病狂了。”楊中元雖然心裏有了準備,卻還是為蔡家繼承人的狠辣而吃驚。


    “是啊,確實如此,可他這事作得幹幹淨淨,沒有留下一絲一毫把柄,我師祖當年因為這個事一病不起,次月就撒手人寰,剩下我師父一個人到處查證,最後卻隻落得不明不白的失火兩字,又因為被心上人這樣絕情坑害,心灰意冷之下,結束了韓家幾十年的茶商風光。”


    程維哲話音落下,兩個人剛好走到城南銀紅巷,丹洛以牡丹為美,巷子街坊大多都以牡丹品種得名,聽起來十分雅致。


    銀紅巷是個很古樸的小巷子,跟藍鶴巷一樣,住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每家每戶宅院都很小,開門進去就是院子,然後就是小小的三間正屋。如若家裏人多,再從邊上起一座偏屋,也大多都能住下。


    程維哲領他來這裏,那想必韓世謙如今就住銀紅巷。


    “韓師父家裏還有何人?”楊中元問。


    兩個人慢慢往裏走,越走越是破落,他們從巷口而入,仿佛從雕梁畫柱之間穿行至尋常巷陌,也應和了程維哲剛剛講的那個故事。


    曾經往日富有皇商,轉身便落戶於這偏僻舊巷,榮華富貴轉頭空,身側親友俱不在,何等淒涼。


    程維哲開口,聲音很輕,也很苦澀:“沒了,如今師父年近五十,一人獨居於此,守著微薄家產度日。”


    “倒也可憐,阿哲,你真心拜他為師?”楊中元歎口氣,想想才問。


    這一次程維哲聲音卻很堅定,他看著楊中元道:“自從兩年前我好不容易找尋到師父如今落腳之處,便月月都來拜見,頭一年他不讓我進門,說不收徒弟,而去年便已經鬆口,不僅讓我進門,偶爾同我品茶,還能講些道理。至今年你回來前,我已求他收我為徒,我看的出來,他心裏已經承認我了。”


    程維哲雖未正麵回答楊中元的問話,卻在字裏行間表明心意。


    拜師學藝,講究的便是誠心,程維哲一月月從不落下拜訪師門,已經算是至誠。


    就連心灰意冷的韓世謙,也便讓他進門,同他煮茶論道。


    “你有心了,可今日為何讓我同去?”楊中元道。


    說起這個,程維哲其實是有私心的,他昨夜已經想好,借著這一次機會,一箭雙雕,指望能拜了師父,又有了知心之人。


    “師父經曆你也聽了,他脾氣古怪,如今隻認為人應當堅守諾言。所以,待會兒無論我說什麽,你便配合一下,可好?”程維哲嚴重閃過一道精光,卻好似哀求般問道。


    楊中元並沒有注意到程維哲的異樣,隻心裏為他這樣努力而高興,於是便說:“好,我定當全力配合,你若拜師而成,記得欠我人情。”


    說著,程維哲便在一處褐色木門前停下,從外麵看去,這個小小的宅院似乎並不是很大,但好在白牆青瓦都很幹淨,從牆頭鑽出院外的爬山虎綠油油的,透著一股清爽。


    程維哲給楊中元使了一個眼色,上前敲了敲門:“師父,我是小哲,來看您了。”


    不多時,隻聽吱呀一聲,褐色門扉應聲而開,出現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


    楊中元這是第一次見韓世謙,可這一眼,便已經覺得驚為天人。


    作為丹洛曾經最大的茶商世家長子,韓世謙自幼飽讀詩書,後修習茶道,二十歲便有小成。後來遭逢大難,心灰意冷,一個人獨居於這小小的銀紅巷內,已有二十年之久。


    可楊中元看他第一眼,卻覺得這個看起來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仿佛天上下凡的仙人。他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書卷之氣,一雙漆黑的眼眸睿智而有力,身材挺拔,長衫整潔幹淨,一頭有些花白的頭發整齊束在腦後,讓人看上去便被似被他的氣度所折服。


    這個人,無論怎麽看,都不像心灰意冷,毫無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阿呆的手榴彈、水稍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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