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徐小天端著一鍋麵條進來,他們才停止交談。


    徐小天一直叫徐安父親,想必並不知道他的過往,所以楊中元也並未提及,假裝什麽都不知了。


    麵條隻是簡單的清湯麵,徐小天一個孩子,能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他甚至還跑去廚房拿了三副碗筷過來,看樣子是想請楊中元一起吃。


    楊中元中午吃過飯,不過看著他期盼的表情,還是盛了一碗麵湯,坐在一邊慢悠悠喝起來。


    麵湯很淡,似乎根本沒放鹽,麵條也有點過火,咬到嘴裏幾乎是入口即化。


    這樣一碗麵,徐安卻吃得香甜,他一口氣吃了大半碗,然後拍拍徐小天的頭,表揚他:“小天最能幹了,連麵條都會煮。”


    徐小天羞澀笑笑,端著碗筷又出去了。


    這樣一個孩子,在外麵跟個刺蝟似地見誰都不像是好人,可到了親人身邊,卻乖巧靦腆,貼心可愛。


    “小天真是個好孩子。”楊中元幫徐安倒了杯水,感歎一句。


    徐安笑笑,神情頗有些無奈:“是啊,他小小年紀就這樣懂事,說起來還是生活所累。中元,你喜歡他嗎?”


    楊中元點點頭:“恩,他很好,很乖。”


    聽了他的話,徐安低頭想了片刻,然後突然看著楊中元道:“中元,你看我無親無故,隻跟小天相依為命。將來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能否幫我照看小天?”


    說完,他似也覺得這個要求有些過了,忙補上一句:“小天什麽都會幹,也不會費多少口糧,你隻要養他長大便是了。”


    他聲音裏滿滿都是懇求與彷徨,楊中元愕然之後,啞聲問他:“徐哥,你好好的,小天自然要一直一直陪著你,將來他還要孝順你呢,你別多想。”


    徐安扭頭往窗外看看,見兒子並不在院中,這才低聲道:“中元,我這病,是好不了了。我拖到這個時候,無非就是放心不下小天。你是個好孩子,我也算看你長大,算徐哥求你,你答應我,我便也就了卻心事了。”


    楊中元幼時過得順遂安樂,後來去了永安宮中,坎坷與艱難伴隨他成長。禦膳房也並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許多小宮人會病逝,也有許多人辦了錯事挨打拉去黑巷。那些年裏,楊中元已經經曆過許多次生離死別。


    可是如今,當他聽徐安說自己來日無多時,卻還是覺得痛苦不堪。


    這個人也不過跟他相識幾年,後來大半都天各一方,如今輾轉相遇,還未來得及說幾句感念,卻又叫他碰到這樣情景。


    楊中元站在原地,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不說話,徐安也沒有再講,隻是許久之後伸手擦了擦楊中元的眼睛,表情卻無限溫柔:“當時禦膳房那麽多小宮人,我唯獨喜歡你。你的性子看上去最執拗,卻最心軟。你看看,我就跟你講了一句,就要哭了。好了好了,都是徐哥的錯。”


    楊中元深吸口氣,他用衣袖蹭了蹭有些濕潤的眼睛,堅定道:“我這就回去給你請個神醫來,定要把你治好。”


    徐安笑著搖頭,臉上表情越發溫和:“我知你心善,可我日日藥不離口,哪裏能拖累你跟小天。不如早早去了,落得清淨。”


    他麵容拉簧,身形消瘦,可一張笑顏卻好似散著光,楊中元一時之間,竟不知要如何再勸說他,末了隻好歎了口氣,道:“我不管,大夫我請來給你,你要老老實實聽話吃藥。再也不能說泄氣話了,你不為自己,也要想想小天。這些年,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你是他的父親,你還要看著他長大成人,尋覓良緣,怎麽能早早就走了?”


    徐安笑笑,知道他一貫固執,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自己的身體他如何不知道?頭些年還好,這幾年他不知怎麽地,越發想念阿華,茶園工作對於他來講還算不得非常辛苦,卻也不那麽輕鬆,他年前染了風寒,便一發不可收拾。後來心髒也跟著難過起來,這一日拖過一日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想堅持下去了。


    他想念阿華,覺得這世上沒有他異常難熬,頭些年在宮中時忙碌勞累,他沒時間多想。[]後來出了宮,生活沒有那麽艱難,他卻反常開始想念幼時時光來。


    那時候他跟阿華兩個人漫山遍野跑,七裏村茶香滿園,是個極漂亮的地方。他回到故園,果然便再也不想離開。


    這裏有他心裏的阿華,有他曾經的快樂,有他已經失去的家人。


    也有可愛的、乖巧的、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小天。


    他苟延殘喘,不肯閉上雙眼,就是擔憂他走之後,小天無依無靠,成了孤兒。


    如今楊中元的出現,給了他新的希望。在見到他的一刹那,徐安突然覺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數。


    他了解楊中元,就像楊中元了解他一樣。


    “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小天這孩子我也很喜歡,以後你要是身體不好,我幫你養他也是一樣。說不定還能多個徒弟繼承衣缽。”


    徐安笑笑,看吧,就知道他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話說到這裏,徐安就已經撐到了極限,在徐小天回來之前,他就已經閉目睡了過去。


    楊中元輕輕幫他帶上堂屋的門,然後廚房找到正在洗碗的徐小天。


    他沒有上前幫忙,因為知道徐小天不會答應。


    “小天,你都找誰給你父親瞧過病?”


    徐小天仔細洗幹淨碗,然後整齊擺進碗櫃中,雖說父親病了,可這個小廚房卻顯得幹淨整潔。楊中元暗暗點點頭,他想到剛才那碗麵,徐小天能好好生火煮麵,還放了鹽,已十分難得。


    “我請了村裏的老大夫給看了,他說不會治。然後我就跑去問了隔壁王大叔,去城裏請了李大夫來給我父親看,”徐小天老老實實回答完,又指了指藥爐邊上的那幾包藥,“這都是李大夫開的,我聽人說李大夫可厲害了,等父親吃完藥,就能好了。”


    他說完,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楊中元,然後低頭使勁搓著短褂邊緣:“楊叔,你說父親是不是快好了?”


    楊中元覺得一口氣堵在喉嚨裏,堵得他說不出話,堵得他心都跟著難受起來。


    “小天,你父親是個好人,我跟他情同兄弟,以後啊你也不用操勞別的,家裏的事情我幫你擔著,你隻要多陪陪你父親就好,行嗎?”


    徐小天再懂事,也還隻有十歲,他有些懵懂地看著楊中元,最後臉上突然迸發出光彩來,襯得他一張漂亮的臉越發出色:“恩,我會好好待在家裏,楊叔,等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掙錢還給你。”


    楊中元勉強衝他笑笑,起身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在屋子院中轉了一圈,仔細囑咐了幾句,又留了五兩銀子給徐小天,囑咐他等徐安醒了,一定要交給他。


    徐小天緊緊攥著那銀子,緊緊跟著把他送出門去:“楊叔,謝謝你。”


    楊中元點點頭,讓他回去關好門,這才抬腳往邊上的那戶人家走。


    徐安還在病中,日日吃麵條可是不行,他便去了徐小天口裏的王大叔家,請他家正君做飯的時候多拾掇些菜給隔壁送去,自然,銀錢他也給了足額。


    隔壁那戶人家心善,本就經常幫忙照顧,見他要給錢,更是說什麽都不要,隻說自己應該如此。楊中元好說歹說,終於把銀子留下,然後慢慢往村口走去。


    說實話,走這一趟,他先是因久別重逢故交而欣喜,後又得知他不久於人世而悲傷。這一個下午過得大悲大喜,讓他思緒亂成一團,什麽事都想不下去了。


    他不太想現在便回去,於是就圍著七裏村茶園緩步慢行,一路仔細端看茶園風光。


    丹洛的茶樹聽說比南地的高了一些,但也有限,都是矮矮地長成一壟,遠遠看去整齊又漂亮。


    楊中元滿腦子過去的舊事,又不斷想著未來,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仿佛整個人都有力虛空。


    等到他第三次從一個高大的身影邊路過,才發現那人看著竟分外眼熟:“阿哲,你怎麽在這裏?”


    正彎腰在地裏勞作的青年猛地直起身來,扭頭有些詫異地看向楊中元:“小元,你怎麽也在這裏?”


    在這樣一個時刻碰到程維哲,楊中元竟慢慢冷靜下來,他深吸口氣,仔細打量起程維哲來。


    隻見他帶著一頂寬簷草帽,身上穿著短褂長褲,腳下一雙草鞋踩在土裏,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哪家的茶農在做事。


    因他穿著短褂,陽光下,楊中元能清楚地看到他胳膊上漂亮的弧度,因此恍惚之間,他竟忘了回答程維哲的話,隻呢喃道:“阿哲,沒想到你人還挺結實的。”


    他說完,直到看見程維哲一臉忍俊不禁,這才猛地紅了一張臉,惡狠狠道:“我問你,你怎麽跑來做茶農來了?”


    程維哲衝他招招手,然後拉著他去了茶園邊上的小茅屋裏,外麵本就炎熱,茅屋裏也隻沒那麽曬,楊中元跟程維哲麵對麵坐在低矮窄小的茅屋裏,竟覺得比外麵還要氣悶。


    “我是做茶的,自然要知道怎樣種茶樹。七裏村的這家茶園園主因著上次的事情心裏有愧,這次才允我過來學習幾日,機會難得,我是必要來的。”


    “你前幾日神神秘秘,就是來做這個的?”楊中元終於清醒過來,問他。


    程維哲低聲笑笑,道:“是啊。”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楊中元一聽,立馬急了。


    程維哲又笑,伸手捏住楊中元的臉蛋,然後齊齊往外拉:“我要是告訴你,你會不會又要操心外麵天熱,又要給我準備綠豆湯,如果不是鋪子裏太忙,你肯定還要跟著我來一趟,是也不是?”


    楊中元一把拍掉他的手,別扭地轉頭看向別處:“哼,誰叫你要說保密。”


    程維哲見他這樣,臉上越發溫存,那笑意直達眼底,仿佛經年都散不開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摸魚的手榴彈、花語的地雷。


    更新的時候發現,這篇文已經五十章了,照這個形式發展下去……說不定要超過帝君字數!!!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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