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從隴右到涼州,甚至在九原一帶,馮刺史在胡人那裏,名聲一直都是不錯的。


    從上層的頭人,到中層的小貴族,再到底層的羊奴,隻要是願意和大漢合作的胡人部族,馮刺史都盡最大的努力去安排得妥妥當當。


    願意耕種的就帶著他們墾荒種地,低息出租耕牛工具,出借糧食,幫他們渡過難關等。


    願意放羊的就給他們分草場,派出官吏和技術人員去幫忙建立青料草塔,甚至還特意在草場推廣苜蓿等優良飼料。


    為了保證胡人的利益,不讓他們像以前那樣遭到豪右的盤剝,很多時候還利用興漢會或者官府的影響力,幫他們建立起三方協議。


    甚至那些最先洗白的頭人,還可以接受興漢會的外包,搞個馬幫馬隊,幫忙運貨物啥的。


    點點滴滴,這麽算下來,馮郎君不知給多少胡人活路。


    山神傳人的名聲,就是這麽來的。


    就算是反對大漢的部族,在被打敗之後,也隻是遭到懲罰性地強迫勞動改造,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全族被屠戮殆盡。


    在勞動改造的過程中,雖然有不少頭人被“藏貓貓”,但大多數的胡人,往往會突然幡然醒悟。


    因為他們發現,雖然是強迫性勞動,但雇主會盡力保證他們的生存。


    不但有吃有住,一年還免費發兩套工裝。


    甚至生病的時候,會有一些從南鄉醫學院過來的學生幫忙看病。


    雖然這些學生手法生疏了些,但總算是能看得起病了不是?


    這等好事,以前哪裏可能輪得到他們?


    至於官府利用他們,每年從雇主那裏收到了多少租金,那關他們什麽事?


    反正五年之後,他們就可以得到人身自由。


    那個時候就會有人站出來發善心,收留他們。


    然後在官府的見證下簽個契約,從此就可以在各種工坊皮革坊草場,乃到運輸隊做雜工。


    雖然不像主動投靠的部族那樣可以分到田地或者草場,但卻是比草原上要活得滋潤。


    以前時不時挨餓挨凍的日子,誰願意過誰去過,反正我覺得馮郎君就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至於在這個過程裏那些死掉的胡人……


    根本不值一提!


    因為草原上每年冬日的白災,就是一場生死大考驗。


    漢地百畝之田,已經可以養活五口之家。


    但在沒有改良優質草料,推行畜牧圈養和青料塔的百畝草原,連五頭羊都養不活。


    為了對抗天災,為了搶奪生存資源,草原上每年死的人不知有多少。


    再說了,反正死人又不會說話對不對?


    像近幾年的西部鮮卑,就是屬於後一種。


    林林總總算下來,基本上罵馮刺史的胡人,都是屬於頑固反漢的頭人,貴族,他們最後都會去“藏貓貓”。


    所以得益於馮刺史這些年在胡人那裏建立起來的良品口碑,就連軻比能這等雄主,都願意給他幾分麵子,助他南下。


    至於像普賀於這種頭腦比較簡單的,估計臨死前都沒有想到,馮某人會突然暴起殺心。


    不但普賀於沒有想到,就是有幾分靈活心思的鬱築革建,此時滿腦子還是嗡嗡的。


    普賀於的死,究竟是有人故意設計的,還是在混亂中被誤殺?


    “大人,大人,不好啦!漢人,漢人的大軍逼過來了!”


    還沒有等鬱築革建搞明白普賀於的被殺問題,又有鮮卑胡兒滾進來,大驚失色地叫道。


    鬱築革建感覺自己快要瘋掉了!


    好端端的,馮郎君怎麽會突然翻臉?


    誰能告訴他,就在這半天的時間裏,普賀於和馮郎君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鬱築革建哆哆嗦嗦地衝出自己的營帳,因為過於緊張,他差點就被地上的小石頭絆倒。


    抬眼望去,山嶺山穀,密密麻麻的,全是漢軍,正在黑壓壓地進逼過來。


    “這肯定是有什麽誤會!”


    鬱築革建有些聲嘶力竭地大喊。


    山林之地,下了馬的鮮卑勇士,就如同失去了兩條腿。


    就算是人數相差不大,在這種環境下,也根本不可能是漢軍的對手。


    更何況現在漢軍還有近萬義從胡人在旁協助。


    “誤會,肯定是誤會!我要見馮郎君!”


    雖然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但熱氣仍是滾燙。


    隻是如今的鬱築革建,全身上下都是顫抖,如同掉入了冰窟窿,手足冰冷。


    “這一定是有什麽誤會,一定是的……”


    鬱築革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神經質地重複著“誤會”之類的話。


    漢人的最終目的是要南下進入關中,這是肯定的。


    但就算是兩軍聯合,想要攻下橋山,猶覺得困難。


    若是兩軍火拚,就算最後漢軍贏了,他們也注定永遠攻不下橋山。


    “所以這一定是有什麽誤會!”


    鬱築革建肯定地下了定論。


    “來人!”


    “大人?”


    “去,派人去對麵,就說我有事要見馮郎君!”


    “啊?”


    “快去!”


    鬱築革建怒吼,他的眼睛已經變得血紅。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最重要的是,眼前這種局麵,漢軍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而自己這邊,兩萬人馬被擠壓在幾個山穀裏。


    這就是一個必死之局。


    而唯一能阻止這場爭鬥的,隻有馮郎君。


    同時這也是鬱築革建目前所能選擇的最優解。


    所幸的是,漢軍並沒有直接衝殺過來,而且馮郎君很快同意接見了他。


    “馮郎君,這是,這是為何?”


    過來的路上,滿腹的千言萬語,鬱築革建最後隻問出了這麽一句。


    此時的馮刺史,哪還有在山寨裏的從容不迫?


    但見他一臉的陰沉,陰沉裏充滿了暴躁:


    “我他媽的怎麽知道?我就是想上去看看,然後普賀於為了一件魏賊身上的鎧甲,他對我拔刀!”


    “對我拔刀出來,想要殺我你知道嗎?”馮刺史揮舞著雙手,憤怒地喊道,“就為了一件區區的鎧甲!”


    說著,他狠狠地踢了一腳地上扔著的一件鎧甲,“就為了這件破鎧甲!”


    然後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喘著粗氣:


    “軻比能首領怎麽說也是個人物,怎麽生了這麽一個廢物兒子!”


    鬱築革建臉皮一抽,他很想同意馮郎君這句話。


    普賀於在他眼裏,除了一身蠻力,確實一無是處。


    但是他必須要先弄明白事情的具體過程。


    看得出來,馮郎君對眼下發生的事情也很狂怒。


    很明顯,這個事情,同樣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


    鬱築革建咽了咽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沒有誤會。”馮刺史閉上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最後搖了搖頭:


    “攻破魏賊的山寨後,義從軍在打掃戰場時,看到了這件鎧甲。”


    “然後普賀於的人想要搶過去,雙方就發生了爭執。普賀於想要偏袒他的人,我正好就是在這個時候上去的。”


    “鬱築革建首領,攻破魏賊營寨,義從軍也是死了人的。若是他們在戰場上撿點東西都不行,以後你讓我怎麽領兵?”


    馮刺史說到這裏,臉上的惱怒之色再次泛起:


    “偏偏普賀於覺得應當由他的人先挑,挑完後才輪到義從軍。”


    鬱築革建知道這是普賀於很有可能會幹出來的事。


    心裏不由地罵了一句短視。


    隻是他為什麽會對你拔刀,你還是沒說啊!


    “我不過是說了兩句公道話,他便覺得我是當眾故意跟他過不去,想對我拔刀相向。”


    馮刺史目光幽幽地看向鬱築革建:


    “鬱築革建首領,你知道的,義從軍一向視我如父母,看到普賀於這般,自然是氣不過。”


    “而且他們也不知從哪裏聽到的消息,說是普賀於曾襲擊過他們……”


    鬱築革建當場就是一個哆嗦!


    他隻覺得背上的已經濕透了。


    他突然很後悔過來見馮永。


    喉嚨有些幹澀,鬱築革建幹笑兩聲,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說實在的,先前軻比能的那些舉措,在他看來,確實是沒有錯的。


    畢竟耳聽為虛,誰會知道馮郎君為人究竟如何?


    所以前期拿捏一下,試探一番,同時也容易給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隻是事到如今,普賀於有一部分因為這個原因而死,又讓他想要哭。


    這都叫什麽事?


    “馮,馮郎君,沒有的事,這定是有賊人在放謠言……”


    馮刺史苦笑一聲:


    “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隻是當時大夥才破了魏賊,殺氣未消,普賀於一怒之下,直接就拔刀想要殺人。”


    說著,他攤了一下手,“於是事情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雖然還有一些疑點,比如說為什麽馮郎君沒有及時阻止這場混亂。


    但鬱築革建已經不打算問下去了。


    他孤身前來,不是為了講理,更不是為了質問。


    主要是為了表達善意,主要是為了穩住馮刺史。


    隻要馮郎君知道自己無意與漢軍對陣,隻要部族的勇士能逃過這一劫,對方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隻因為形勢比人強。


    他再一次放低了姿態,請求把普賀於的屍首歸還自己。


    馮刺史倒也沒有為難,把已經整理好的屍首令人抬出來——關鍵是普賀於身上的破甲重箭不能出現。


    隻待鬱築革建把普賀於的屍首帶回去,早就聚攏過來的部族貴人們,多是有屈辱憤怒之色:


    “漢人欺人太甚!”


    “大人,我們何須怕他,打吧!”


    “普賀於大人死了,到時候我們怎麽向軻比能交代?”


    ……


    “都閉嘴!”鬱築革建一反在漢人那裏的卑謙,陰沉著臉,大喝道:


    “你們想大家都一起死嗎?想族中的勇士都埋在這片山林裏嗎?”


    “不能騎著戰馬馳騁的大鮮卑勇士,就如同折了翅膀的雄鷹,現在這種情況,想要把族裏的勇士帶回草原,就給我乖乖閉上你們的嘴巴!”


    鬱築革建臨時接管了普賀於的部眾,又讓那些族中貴人不許輕舉妄動。


    然後他派出了數十騎,打算悄悄地向北方傳信。


    “君侯,我們截住幾個鬱築革建派給軻比能送信的傳騎。”


    日頭落山後,禿發闐立前來匯報。


    正在看書的馮刺史“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漫聲問道:


    “內容是什麽?”


    “正是今日普賀於被殺一事。”


    馮刺史終於放下書,走到營帳門口,看向鮮卑人的營地。


    許久之後,他這才突然開口道:


    “禿發闐立,我想交給你一件事。”


    “君侯但有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沒那麽嚴重。”馮刺史看向西邊,山頭已經吞沒了最後一絲餘暉。


    他舉起大拇指,在喉嚨上輕輕一劃,意味深長地看向禿發闐立:


    “明白麽?”


    禿發闐立背上的肌肉立刻緊緊繃起!


    “義從軍任由你指揮,還可以向虎步軍和無當營借人手,他們多是沒有雀蒙眼。特別是鄂順,山裏怎麽幹活,他比較有經驗。”


    禿發闐立努力地咽下唾沫,咬著牙點頭:


    “末將明白。”


    說完,重重一抱拳,轉身離去。


    而就在這個時候,鮮卑胡人的帥營裏,幾個被鬱築革建秘密叫過來的頭目貴人正在商量事情。


    “我們必須回頭,勇士們不可能再給漢人賣命了!”


    此話一出,就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


    鬱築革建麵目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


    “馮永不可能輕易放我們走!看看漢軍的布置就知道了,他們根本沒有放鬆對我們的警惕。”


    “漢狗欺人太甚!”


    “跟他們拚了吧!”


    “拚了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勇士們怕是再沒辦法回到草原。”


    鬱築革建再次搖頭。


    “那我們怎麽辦!”


    有人不耐煩地說道。


    鬱築革建目光閃爍,緩緩地說道:


    “明日下葬了普賀於大人,後日我就會向漢人請求,領勇士們去攻魏賊的下一個營寨。”


    說著,他的臉上露出殘忍地笑容,“漢人不就是想讓我們給他們賣命嗎?我就遂了他們的心意!”


    “什麽?鬱築革建,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給漢人賣命,你真要去當漢人的狗嗎?”


    脾氣暴躁的,一下子就罵出來。


    鬱築革建冷冷地盯著對方:


    “馮永不可能讓我們回頭,我們隻要向前,就還有生機,甚至還有機會替普賀於大人報仇。”


    “要麽,就是被漢人埋葬在這山穀裏,你選哪樣?”


    “替普賀於大人報仇?”所有人一下子就被這個話吸引住了,“怎麽報?”


    鬱築革建冷冷一笑:


    “當然是讓魏人幫忙!”


    要與魏人爭關中的,是漢人,又不是大鮮卑。


    既然可以幫漢人打關中,自然也可以幫魏人打漢人。


    鬱築革建甚至相信,隻要自己這邊反戈一擊,魏人隻會求之不得。


    此可謂死裏求生。


    鬱築革建的目光掃過所有的貴人頭目,不容置疑地說道:


    “我們想要擺脫眼下的困境,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就在眾貴人頭目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某個方向響起了喊殺聲。


    “出了什麽事?”


    正值最敏感時刻,鬱築革建一個箭步衝出帳外,映入眼簾的,是星星點點的火把。


    那個方向,正是普賀於原部族駐紮的地方。


    鬱築革建頓覺得不妙!


    “快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夜裏傳遞信息實在太難了。


    騷亂不斷地持續擴大,沒有一點停止下來的跡象。


    就在鬱築革建心如火焚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有個消息傳過來:


    “大人,聽說是漢人的義從軍與部族勇士起了衝突!”


    “我衝突他個阿母!”


    鬱築革建極其失態地破口大罵:“馮賊這是一個晚上都等不及,要絕了我們的活路!”


    他自以為穩住了馮賊,哪知卻是被對方給陰了!


    “大人,我們怎麽辦?”


    “趁著夜色,衝出去!衝出去多少是多少!”


    馮賊為什麽突然要對自己的部族下這等狠手,鬱築革建已經不想再去想了。


    他拔劍在手,厲聲喝道:“皆聽吾之命,殺!”


    ……


    關中之戰,就在漢魏相持不下時,北路漢軍,與胡人發生內訌,兩軍在魏軍陣前的山穀裏大肆廝殺。


    是夜,火光衝天,殺聲震天,附近的幾個魏營皆是驚疑不定,不知又發生了何事。


    是夜,馮刺史迎著烈烈山風,吩咐道:


    “把隔離帶做得再寬一些,莫要燒了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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