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把心有不甘的司馬昭送走後,馮大司馬轉回後院,與兩位夫人商量。


    右夫人頗有些疑慮地先開了口:


    “那司馬懿,不會已經知道了阿郎打算封鎖洛陽商道,轉向許昌了吧?”


    馮大司馬翹起大拇指:


    “細君所言,甚合吾心意,方才我也是想到這一節。”


    看到馮大司馬同意自己的意見,右夫人不但沒有高興,反而皺起了眉頭:


    “但如果我們所想的是真的,那此事傳得也太快了?我們與許昌那邊的事情還沒有正式開始,司馬懿就已經有了對策。”


    說到這裏,右夫人都有些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了,“這……”


    “這曹爽做事,也太過粗疏了,對吧?”


    馮大司馬尋了個位置,坐了下去,說了右夫人的心誌。


    右夫人點頭,有些不太敢相信地說道:


    “曹爽好歹也是偽魏的大將軍,倘若如此做事不周密,也未免太對不起他的身份了。”


    “莫不是其中有詐?或者,我們不知道的隱情?還是我們想多了?”


    見慣了馮某人的深謀遠慮,還有丞相的治國手段。


    就算是自己的阿姊,一介女流,也稱得上是頗有手段。


    讓右夫人產生了某種錯覺,總以為上位者總不可能是簡單之輩。


    好歹是大漢死敵偽魏的大將軍呢!


    怎麽越看,越像是過家家似的。


    “就算此事是我們想多了,難道以前從許昌傳過來的消息,都是假的?”


    馮大司馬搖了搖頭,“曹爽此人,紈絝子弟罷了,能有今日的地位,想來多半是靠自己有個好出身,實是不足為慮。”


    後世居然還有人認為曹爽壓了司馬懿十年,才被司馬懿翻盤,所以覺得曹爽還是很厲害的。


    這就是典型的不讀史書,隻看影視改編。


    曹氏三代人啊!


    曹操打江山,曹丕坐江山,曹叡治江山。


    原曆史上,魏國可謂是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


    在曆經三代之後,北方中原從上到下,基本都已經認同了曹魏。


    特別曹叡,東壓吳國,西擋蜀國,雖然後期有大興土木,不恤民力的汙點。


    但這也證明了魏國在他的手裏,達到了頂峰,蜀吳兩國根本已經造不成威脅,所以才敢放縱自己。


    曹爽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過了輔政的位置。


    在那種情況下,曹爽僅僅是一個曹姓,一個宗親的身份,就足以把司馬懿壓得死死的,還需要刻意壓製?


    但十年,僅僅是十年,曹爽就能把曹氏三代人打下的江山搞得人心盡失。


    不說什麽天下民心,就單單說朝中大臣,軍中將士,地方大族,絕大部分皆倒向了司馬氏。


    特別是以宗親身份,種種僭越,乃至欺淩皇室,簡直就是在掘自己執政的根基。


    有了曹爽的開頭,司馬氏後麵無論做什麽,都毫無壓力。


    從這方麵來講,曹爽對於曹魏之罪,僅在司馬氏之後。


    從中足見曹大將軍敗家的速度,可謂驚人。


    被自己的智囊罵為豬頭,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更別說這個曆史線,曹叡可沒有給曹爽留下什麽好局麵。


    但以目前看來,曹爽仍是與原曆史上一般的作風,所以能頂個五六年就算是他及格了。


    馮大司馬相信,許昌那邊,就算不是無人不通司馬氏,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若是沒有我們從中插手,曹爽必然是鬥不過司馬懿的。”


    馮大司馬麵色古怪,想笑又笑不出來,也不知是對有曹大將軍這樣的對手,該怎麽言盡其中的感受。


    “但就算是我們以商道分化曹爽和司馬懿,恐怕也不過能拖延一時,曹爽遲早有一天會自尋滅亡,故而不能對其有太多的期望。”


    馮大司馬說到這裏,揉了揉額頭,“此人真可謂是扶不起的肥奴,隻希望他能幫我們多拖幾年吧。”


    (注:肥奴出自桓範所言的“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肥奴!曹子丹好人,生卿五六頭肉,今桓範隨卿滅門也”。曹子丹即曹真)


    左夫人一直站在另一邊看著牆上掛著的地圖,聽到馮大司馬這番話,終於轉過頭來:


    “聽阿郎之意,是不欲依司馬懿之意取洛陽?”


    司馬懿對洛陽拱手相讓,隻不過是拿下洛陽的一種辦法,同時也是較好的一種選擇。


    但靠大漢自己,同樣也能輕易拿下洛陽。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與吳國談判,不落人口實。


    畢竟與吳國重新交好,這是先帝定下來的國策,同時又是在丞相手裏親自締結的同盟。


    作為丞相的接班人,馮大司馬需要給吳國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或者答案。


    “這不是正在和兩位細君商量嗎?”


    馮大司馬攤了攤手。


    說著,他看向站著的左夫人,“細君有什麽想法?”


    左夫人點點頭,重新轉過頭去,對著地圖說道:


    “司馬懿棄洛陽,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妾細細觀之,發現沒有那麽簡單。”


    “哦?”馮大司馬頓時來了興趣,起身走過去,“細君有何高見?”


    左夫人白了馮大司馬一眼,“沒有什麽高見,不過是想起了參謀部的推演。”


    “說說。”馮大司馬臉上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湊近了問道。


    參謀部裏全都是滿腦門想著建功立業的年輕參謀,偏偏這兩年又沒啥大戰。


    所以他們隻能天天對著沙盤和地圖作推演,聊解饑渴。


    正所謂三個臭裨將,頂個諸葛丞相。


    這推來推去,各種情況幾乎都被他們設想過。


    關將軍此時提出來,想來必然是比較有價值的想法。


    這個時候,右夫人也跟著湊了過來。


    領軍打仗她不會,但地圖還是會看的。


    “這裏,洛陽,是關東最後的屏障。”


    關將軍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點了點地圖,然後整個手掌都按在地圖上:


    “洛陽一失,大河以南的關東之地,再無險隘可守。”


    關將軍手掌所按處,也就是後世華北平原黃河以南的地區。


    馮大司馬這些年的大部分精力都是集中在整合內部上,以前最多也就是想著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打下洛陽。


    還沒有仔細想過打下洛陽以後如何。


    此時被關將軍這麽一提醒,突然就反應了過來:


    要是被大漢的鐵騎以洛陽為支點,衝入平原地區,這畫麵……實在太美,不敢想像。


    格局,一下子就打開了。


    雖說明知這是司馬懿有意誘之,但就算是以馮某人的心性,也是禁不住地呼吸為之一頓。


    耳邊響起了咽口水的細細聲音。


    馮大司馬轉頭看去,右夫人亮晶晶的目光也看過來。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右夫人那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的脖頸處。


    良久之後,馮大司馬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喃喃地說道:


    “司馬懿,好大的手筆,他這是想要禍水東引啊……”


    右夫人聽到這個詞,不禁讚許點頭:


    “禍水東引?阿郎這個詞不錯,妾本還想著是說移禍江東,禍水東引倒是要貼切得多。對於司馬懿和曹爽來說,我們的確就是禍水。”


    左夫人鳳眼微微眯起,“我們一旦拿下了洛陽,曹爽恐怕就要難受了,看來司馬懿這是不想再為曹爽遮擋了。”


    洛陽是舊都,如今被司馬懿拱手相讓,大漢要不要?


    要了的話,麵對坦蕩無阻,大漢鐵騎可以隨意縱橫的平原之地,大漢是先易後難,拿下山東之地,再揮師渡河北上。


    還是強行忍住近在咫尺的巨大誘惑,先難後易,先強渡大河,強攻太行,拿下河北。


    然後再與東吳平分山東之地?


    “他這何止是不想為曹爽遮擋啊,簡直就是想要拿曹爽給自己拖延時間。”


    右夫人此時也看出來了,上前兩步,伸了手指,指了指河北之地:


    “大漢要是先拿山東之地,那麽他就可以有時間進一步收攏河北人心,甚至可以借機收留逃避戰亂的山東大族。”


    要不是說三個臭裨將,頂上諸葛丞相呢?


    馮大司馬此時也是興趣盎然,湊上去說道:


    “不止,依我看來,若是我們當真先拿山東之地,那麽司馬懿隨時會在大軍背麵伺機而動,讓我們不敢盡施全力。”


    “但若是先拿河北就不一樣了。曹爽這個家夥,說不定還會拍手稱快。”


    相比於左右夫人,馮大司馬有一點優勢。


    那就是對曆史脈絡的先知性。


    雖然現在這點優勢,越來越小,但對曆史著名人物真正麵目的了解,卻是仍有著他人所不具備的優勢。


    不管司馬懿對洛水放屁拉低了華夏政治鬥爭道德底線這個事情有多惡劣。


    但在洛水放屁以前,誰能知道司馬懿會這麽卑劣?


    這至少說明,在大局方麵,司馬懿的目光,比曹爽要受世人肯定。


    左夫人聽到馮大司馬這個話,不置可否:


    “其實如果我們先河北再山東,曹爽就算是有心,恐怕亦是無力向北支援。”


    說著,她點了點地圖上不存在的東南之地:


    “隻要我們一旦東進,東吳絕不可能坐視而不為所動。”


    “若是曹爽敢妄動,以陸遜之能,必定會有所動靜。”


    右夫人接口道:“而且,曹爽已經被陸遜算計過一次,丟了襄陽,恐怕也會心有忌憚,不敢輕動。”


    揚州需要重兵布防,這自不必說。


    丟了襄陽之後,南陽西北有漢軍,南邊有吳軍,同樣是需要布重兵加以防守。


    再加上若是洛陽落入大漢手裏,曹大將軍真可謂是三麵皆敵,隻能一麵朝大海,靜待春暖花開了。


    “好算計,真是好算計!”


    馮大司馬忍不住地附掌而笑。


    三人商議到這裏,馮大司馬自認為,已經算是把司馬懿的謀劃弄清楚了。


    “這司馬老匹夫,當真算得上是一個狠人。”


    怪不得在曆史上能奠定司馬氏晉王朝的基礎。


    你不能說他沒有才能,更不能說他沒有謀略。


    “就是手段太過卑劣了些。”


    雖說是敵國之人,右夫人臉色仍是有些不好看,仿佛被司馬懿惡心到了:


    “若是此老賊當真是存了這般打算,那就委實讓人不齒。”


    馮大司馬看了右夫人一眼,輕笑一下,沒有說話。


    四娘啊,你那是沒有看到此老賊在原曆史上高平陵之變後的所作所為,那才真叫讓人不齒。


    “世家嘛,多是自私自利,為一己一家之私,國尚可不顧,作出此等舉動,一點也不出奇。”


    前漢軍中,多是良家子,有家國之念。


    軍中兵卒猶然如此,可想而知當時的社會風氣。


    朝中大臣自然是多有天下之念。


    到了後漢,乃是依靠豪強地主才取得了天下,待豪強轉變成世家……大而不能倒啊!


    不但不能倒,而且還要趴在國家身上不斷吸血。


    再加上劉氏皇帝自己不斷作死,還想指望那些人有國家天下之念?


    不落井下石,不,能少吸口血就算是有良心了。


    “那依阿郎之意,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取洛陽?”


    “取啊,送上門的好事,為什麽不取?”


    馮大司馬理所當然地說道,“若是不取,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那就真是把我這個大司馬架在火爐上烤了。”


    左夫人麵有擔憂之色:“依妾之見,司馬老賊,就算是讓出了洛陽,亦同樣是把阿郎架在火爐上烤啊!”


    “取了洛陽,日後是不是還得先取山東?如此一來,豈不是遂了司馬懿之意?”


    不取洛陽,到時候朝野不知有多人要罵馮大司馬為一己私利,暗通賊子。


    再加上現在的名聲,說不得後世那些文人的騷性,多半是要繪聲繪色地編出個馮太師大奸臣為禍季漢朝野的故事。


    但取了洛陽,不先取容易拿下的山東,而非要強攻險隘欲向北,同樣會有人跳出來,罵馮某人有通曹爽的嫌疑。


    “恐怕還不止。”


    右夫人想到了什麽,提醒道,“阿郎莫不成忘了河東並州那些大族?他們可都是等著在山東那邊種棉花呢。”


    在山東種棉花,現在就是吊在這些大家族麵前的一根胡蘿卜。


    大漢幾次府庫見底,都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掏口袋,靠的就是這根胡蘿卜。


    若是馮大司馬棄山東而向北——到時候可能還要他們再掏一次錢——這些人妥妥要跳腳罵娘。


    馮大司馬多半要被罵成千夫所指。


    對此馮大司馬卻是一臉的輕鬆寫意:


    “怕什麽?真到了那個時候,先東再北還是先北再東,又不是由我決定。”


    兩位夫人聞言,頓時就是一怔。


    你可是大司馬,錄尚書事還都督內外軍事,不是你決定,是誰決定?


    “陛下啊!”馮大司馬理直氣壯地說道,“大漢向東之日,就是統一天下之時,這等大事,自然是要陛下做決定的嘛!”


    不動兵戈就能收複洛陽,全部收複大漢舊都,這等露臉的大好事,足夠劉連襟在宗廟裏大吹特吹了。


    怎麽?


    好處你占了,黑鍋你不背?


    簡直是豈有此理!


    “待我這就進宮與陛下商議一番。”


    馮大司馬慢條斯理地起身,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哼哼,司馬懿,以爾那等小人胸襟,焉知大漢君臣之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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