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黃胡把馮大司馬送出宮去,劉胖子重新坐回位置上,拿起奏疏,卻是怎麽也看不下去了。


    馮連襟帶過來的消息,還有對自己所說的話,真是讓他又喜又憂。


    喜自不必說。


    憂的是,這雒陽不好拿啊!


    無論司馬懿讓不讓雒陽,大漢下一步,必然是要收複舊都雒陽。


    隻是司馬懿若是識趣,那就省些力氣。


    若是不識趣,大不了打一場就是。


    誠如連襟所言,以大漢現在的精兵猛將,拿下雒陽隻不過遲早的事。


    但拿下雒陽之後,卻是讓人有些犯愁。


    向東還是向北?


    按馮連襟的分析,雖然先東後北看起來更容易些。


    但實則未必。


    一來收取山東時,河北的司馬懿必然會有所動作。


    二來還會給司馬懿更多的時間作準備,甚至還會給他接收山東大族的機會。


    而先北後東看起來是要困難一些。


    但卻可以為後麵收複山東掃平障礙。


    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有人站出來平息眾議。


    準確地說,這個“有人”,就是自己。


    阿鬥雖然平庸,但他又不是傻子。


    更別說他喜歡安逸。


    一想到要麵對洶洶群情,他頭皮就是一陣發麻。


    可是……收複雒陽,三興漢室,這個誘惑,哦,不是,是這個責任好大啊!


    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一會是三興漢室的榮耀,一會是舌戰群臣。


    近在呎尺的奏疏舉了半天,竟是半個字也看不進去。


    “算了,不看了!”


    劉胖子最後還是放棄了掙紮,很是幹脆地再一次把奏疏丟下,站起身來:


    “黃胡!”


    黃胡沒有應聲。


    這才想起黃胡送連襟去了,還沒有回來。


    “來人!”


    “陛下?”


    “備輦,去桂宮。”


    好久沒有見到皇後了,甚是想念。


    今日暫且偷懶一回,去桂宮過夜。


    阿鬥快要到桂宮皇後的寢宮了,皇後才得到消息,這讓她又驚又喜。


    多日不能與陛下相見,她不是沒有想過派人去未央宮給陛下請安。


    但蔣琬病重,費禕接手尚書台,陛下繁忙無暇的消息,同樣也傳到了她的耳中。


    如此敏感時刻,若是自己再引起大司馬府和尚書台的注意,未免不美。


    故而她隻能強行按捺住自己的衝動。


    此時見得陛下過來,她如何不高興?


    “妾,拜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皇後快起。”


    皇後把阿鬥迎接入宮殿內,阿鬥自顧地躺坐到了熟悉的位置,感受著熟悉周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還是皇後這裏讓人放鬆啊,不似那未央宮,除了政事,就是奏疏,唉,真是一刻也不讓人輕鬆。”


    皇後抿嘴一笑,親自端來了皇帝喜歡的飲品,放到阿鬥觸手可及的地方。


    然後又走到阿鬥的身後,伸出手給他按揉。


    多日來的勞累,讓阿鬥一下子沒能撐住,在皇後的一番手段之下,酣睡了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時,已是華燈溢彩的時候。


    唯獨他所在的位置,僅透來了些許昏黃的燭光,大約是皇後怕驚擾到他,所以特意交代不能點燈。


    阿鬥一驚,正欲起身,再看到周圍雖模糊卻熟悉的環境,這才又放鬆了身子,重新躺了回去,咕噥了一句:


    “幾時了?”


    一直守在旁邊的皇後,伸手示意左右,點亮燈燭,同時回答道:


    “陛下,已經戌時了。”


    阿鬥的語氣裏透出幾分驚異:“我竟是睡了這般久?”


    “陛下這些時日,肯定是累壞了。”


    皇後看著阿鬥的神色,知他已經從睡眠中回過神來,伸手扶他坐了起來:


    “陛下餓不餓?要不今晚就在妾這裏吃晚食吧?”


    “今夜就睡皇後這裏了,自然是要在這裏吃。”


    阿鬥伸了個懶腰,隻覺得神清氣爽,“好久沒有睡得這麽踏實了,還是皇後這裏讓人睡得安心。”


    要說後宮諸妃,沒有受阿鬥寵愛,那肯定是假話。


    但阿鬥說在皇後這裏睡得安心,也同樣是真話。


    想初登帝位時,國家危如累卵,若無皇後在身邊軟語安撫,阿鬥根本就不能在夜裏安心入睡。


    再加上皇後這麽多年來,出謀劃策,更是讓阿鬥在無形中加重了依賴心理。


    所以說,阿鬥與皇後感情深厚,除了是他重感情,還在於帝後二人這麽多年的風雨相伴。


    這是後宮諸妃不能相比的。


    魏延之事,能逼得皇後退居桂宮,已經算是阿鬥給了自己的連襟和蔣大將軍麵子。


    皇後讓宮人安排晚膳,然後這才問向阿鬥:


    “妾也聽說了,陛下這些日子一直忙於國事,所以吩咐多做一些滋補的吃食,等會陛下定要多吃一些。”


    “唉,是啊,大將軍最近身子不好,接手尚書台的費文偉,諸事不敢擅自作主……”


    說到這裏,阿鬥突然一拍腦袋:


    “唉呀,這不提國事,我還差點忘了大事。”


    皇後目光一閃,然後又很恢複正常,嘴角含笑道:


    “看來陛下是又遇到難處了?”


    “難處,嗯,倒也算是,不過其實更算是大好事。”


    阿鬥臉上現出興奮之色,迫不及待地把洛陽之事說了一遍。


    饒是皇後才智過人,此時聽到此事,特別是司馬懿與馮明文兩人之間的隔空交手,不禁也是有些心神搖曳。


    喜中帶驚,喜中帶幸。


    “這司馬懿好生算計,幸好馮明文也是深謀遠慮,不然的話,說不得就要落入賊人的謀算。”


    “是啊,”阿鬥點頭,“現在仔細想想,雒陽已在大漢掌握之中,何時拿回,皆由大漢說了算。”


    “這司馬懿此時拿這個說事,乍看頗讓人心動,實則不過因勢利導罷了。”


    皇後回過神來,讚同道:


    “沒錯,他本就守不住,如今委實是把這個守不住的雒陽利用到了極致。”


    然後看向阿鬥,笑道:


    “幸好他的對手是馮明文。”


    阿鬥苦笑:


    “皇後,這個雒陽不好拿啊!”


    皇後繼續笑道:


    “三興漢室,乃是亙古之大事,非天授之人,不能擔此任。如今天降大任於陛下,陛下當欣喜才是,何來憂慮?”


    一番馬屁,拍得阿鬥眉開眼笑。


    但笑歸笑,心裏的擔憂還是要說的:


    “話是這麽說,但皇後也知道,司馬懿非善與之輩,更別說無論是攻太行,還是渡大河,皆非易事,若是稍有閃失,這……”


    勝了自然沒什麽好說的,那肯定是陛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馮連襟用兵如神,摧枯拉朽。


    但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如果兵鋒稍有受挫,那可就難說了。


    群情洶湧,千夫所指之下,怕是連自己這個天子都受不住,更別說直接責任人馮大司馬了。


    皇後看到陛下有些發愁的神情,終於收斂起了笑容,問道:


    “馮明文就是這麽跟陛下說的?”


    “未慮勝先慮敗嘛,”阿鬥說到這裏,忍不住地撓了一下頭,似乎頭皮有些發癢,“但如果河北能一戰而勝,那山東就更是不在話下了。”


    皇後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有些憐惜地搖了搖頭,輕聲道:


    “那陛下可曾想過,既然馮明文都能想到了,他還是意欲要先攻河北,說明了什麽?”


    看著皇後認真的表情,阿鬥一怔:


    “說明什麽?”


    “說明他自然是有把握的。”皇後握住阿鬥的手,加重了語氣,“陛下,馮明文自出山以來,未嚐有一敗,難道還不值得相信他這一次?”


    “三興漢室,臣既欲戰,君當鼓之,如何能未戰先怯?”


    “二十年前我們都能挺過來了,難道現在的大漢,還懼怕區區一敗?”


    被皇後這麽一說,阿鬥精神頓時就是一振!


    對啊,二十年前,危急存亡之時,猶然能挺過來了,難道還懼區區一敗?


    “嗨呀!皇後此言,當真是讓吾茅塞頓開啊!”


    反手握住皇後的手,阿鬥終於下定決心,“既如此,那吾就讓馮明文放手去做就是。”


    臣既欲戰,君當鼓之!


    皇後微微一笑,不語。


    她心裏,還有一番話,沒有說出來。


    勝,在外人看來,那可是陛下力排眾議,讓馮明文出戰河北的結果,陛下聲望,自是再上一台階。


    敗,難道就不能是馮明文作戰不力,辜負了陛下厚望?


    “陛下,晚膳已準備好了。”


    放下擔心的阿鬥,胃口大開,當先邁步:


    “進膳進膳,先進膳!咦,我已經聞到蜜汁燒肉的香味了。”


    皇後跟在後麵,解釋道:“知道陛下喜歡吃這個,所以特意讓人準備的。”


    “皇後知我,知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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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鬥解決了自己的擔憂之事,但在遙遠的東方,從漢國歸來的羊祜,卻是頗有些憂慮。


    長安一行,不能說沒有收獲。


    至少見過了名聞天下的馮某人,同時也領教了此人的手段。


    但同時,此刻他的憂慮,也正是來自於此人——馮大司馬拒絕接受羊家提前拋出來的好意。


    之所以是提前,是因為以如今的天下,雖說誰也不敢否認,劉漢有三興之勢。


    但真要說天下就此定局,那倒也未必。


    漢國都能從西陲之地成今日之勢,那仍占據著大半中原的大魏,誰敢保證就不能再據中國?


    畢竟漢國……非中原大族之良選啊!


    作為頗有見識的世家子弟,羊祜當然知道大魏現在的九品中正製,已經漸漸地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最終會徹底淪落為世家把持選官的工具。


    他知道這樣是不行的,至少不利於朝廷選拔人才。


    但他又不希望變得像漢國那樣。


    世家子弟徹底失去特權,與寒庶乃到蒼頭黔首一般,從頭開始。


    甚至為了入仕,還得到下放縣鄉之地,勞役身體。


    這也是他不願意答應馮某人在漢國為官的原因之一。


    可是如何改變大魏的情況,他又有些茫然。


    這大約也是魏國不少有識之士的感覺。


    大魏,不改大概是不行了。


    但想要讓他們向漢國學習,卻又做不到。


    光是心底,就對漢國的科舉考試製度下意識地抵觸。


    正是懷著這等茫然與憂慮,羊祜來到了濟北王府前。


    如今魏國的濟北王,乃是曹植庶子曹誌。


    魏國對直係宗親,頗為苛禁。


    名義上曹魏諸王雖有封國、封戶,但實際上諸王並不能直接領民、征賦。


    對於領兵,更是想都不敢想。


    甚至連親姻之間,都不敢相通問好。


    至於曹植這等曾參與奪嫡的人物,那就是一舉一動都在監視當中。


    曹誌身為曹植之子,雖說是襲封了濟北王,但處境其實也頗為落魄。


    至少是配不上“王”這個爵位:


    僚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皆殘老,王國上下,能調者不過百餘人。


    他唯一過得比其父曹植好的地方,也就是監管變得鬆馳一些。


    一來是因為魏國現在分治大河南北,朝政混亂,自然就沒有心思再派人手過來監視。


    二來嘛,曹誌與現在的魏國皇帝曹芳,已經算是隔了兩代,對皇位沒有太大的威脅。


    不過曹誌此人,人如其名,素有大誌,又擅長騎射。


    這才得以庶次子的身份,襲了曹植的王位。


    早年其父的遭遇,如今再看到魏國變成這般模樣,都曾令他氣憤難平。


    偏偏又因為宗親身份,不能施己之才,現實的殘酷打擊,讓他這些年來,終於認清了形勢,於是幹脆擺爛。


    莫要說是像自己的大人那樣,還對曹丕一脈抱有幻想,屢次上書進諫獻策。


    他就連自己的王府,都懶得打理:


    入他阿母的,大魏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我這個大魏濟北王,當著有什麽意思?


    簡直就是招人笑話!


    所以翻看著羊祜的拜帖,曹誌臉上的神色頗是稀奇:


    “奇也怪哉!這泰山羊氏,居然也會知道吾這個濟北王?”


    說泰山羊氏不知道濟北王那肯定是誇張了。


    因為濟北國與泰山郡皆屬兗州,且兩地還是相鄰。


    但這麽些年來,泰山羊氏莫要說是派出像羊祜這等名滿中原的家族子弟前來拜訪,就是普通子弟都沒有一個。


    畢竟曹植的身份,確實敏感。


    而且這些世家大族,都知道諸王沒兵沒權,連自己名義王國內的子民都不能征發一個。


    前去交好,有甚卵用?


    平白引起朝廷的猜忌?


    故而如今羊氏最出色最有名的年青子弟,親自給濟北王府送上拜帖,委實是讓曹誌又驚訝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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