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鈞搞出了石砲就立刻跑過來跟鄧颺請功,是因為以他的獨到眼光看來,楊儀恐怕並沒有故意誇大言辭。


    這等器械,確實是軍中利器,不,應該說是國之重器。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過來見鄧颺。


    隻是出身寒庶的馬鈞哪裏想得到,鄧颺失意這麽多年,一朝得掌大權,眼前心裏最想的,就是要把失去的東西加倍彌補回來。


    有了糜十一郎所進獻的秘藥,讓越發沉迷酒色的他看來,馬鈞所說的東西,隻不過是仿製武皇帝當年的霹靂車而已。


    “那些重弩,你做出來沒有?”


    相比於重武器的石砲,鄧颺對重弩似乎更看好一些。


    畢竟大漢數百年,軍中的強弓硬弩早已深入人心。


    還想著長篇大論想要向鄧長史說明石砲重要性的馬鈞,登時就卡了殼。


    他說話本來就不流利,現在又冷不丁地被鄧颺這麽一問,一時間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沒有做出來,你跑過來與吾說什麽?”


    鄧颺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回去把圖紙上的東西全部做出來,再來向吾稟報。”


    看到鄧颺這副神態,馬鈞心裏頓時就是一涼。


    這種態度,這些年來,他遇到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從高堂隆,秦朗,乃至先帝,再到眼前的鄧颺,他們對自己的態度,從來沒有一絲改變。


    想來也是,就算是抑製浮華之風,允許自己製作指南車的先帝。


    最感興趣的,也不過是能不能幫他打造出可以活動的百戲木偶。


    而這些隻會袖手清談的家夥,又怎麽會看得起自己打造出來的東西?


    本以為可以大展身手的馬鈞,看清了眼前的現實,一腔熱血馬上就涼了下來,隻得怏怏而退。


    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的楊儀,看到馬鈞回來,連忙迎上去問道:


    “馬事中,如何?大將軍可還滿意?”


    馬鈞看了一眼楊儀,苦笑著搖了搖頭。


    還大將軍?


    能見到鄧長史就不錯了。


    看到馬鈞這副模樣,楊儀心頭一沉。


    但他仍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追問道:


    “難道是大將軍沒有空,所以沒有過來看打造出來的石砲?”


    馬鈞看著如同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楊儀,心裏不由地產生些許不忍之意。


    這位楊先生,不遠千裏來投,冒死帶來了賊人軍中的利器製作之法,沒想到卻是被如此對待。


    唉,惜哉!


    “楊先生,不要著急,長……長史說了,我們要先把所有的東西都……都造出來,試……試其威力,他才能稟……稟報大將軍。”


    什麽?


    你的意思是,你這一趟,連大將軍都沒有見到?


    楊儀再想起他見到鄧颺時的情景,心裏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


    “簡直就是……”


    “蠢貨”二字,最終還是死死被卡在喉嚨裏,沒有說出來。


    今日,不同以往啊!


    看到楊儀想發作又不敢的模樣,馬鈞心裏的不忍更甚,他低聲道:


    “楊……先生,莫……莫要著急,你,你放心,我會另,另想辦法。”


    楊儀看了他一眼,暗道你不過是一個給事中,幹的又是匠人之活,能有什麽辦法?


    隻是眼下的他,再也不是丞相長史,不過是一個還沒有證實身份的降將。


    對眼下這種情況,他更是一籌莫展。


    長歎一聲:


    “為了大魏,為了能平滅賊人,此事還請馬事中多多上心才是。”


    “自然,那,那是自然。”


    雖然近些年來,世家大族加快了對魏國晉升之道的控製。


    但九品中正製在最開始的時候,本就有存了把點評人物的輿論權收歸官府的意思。


    所以在實行之初,就算是為了麵子,也要舉薦過一些寒門子弟。


    而且曹叡在前些年,也不是沒有存了壓製世家的心思,所以也提拔了一些寒庶。


    但總體上來說,這些寒庶子弟,雖然進入了官場,但起點本就不如世家子弟,晉升更是遠慢於世家子弟。


    這種情況,越到後麵,越發嚴重。


    所以早年提拔的寒庶,能像馬鈞這樣,能做到給事中的,都已經算是少見了。


    他們不受重視,在很多時候又融不進世家,隻能自己抱團取暖。


    所以馬鈞不受重視的這些年裏,自然也結識了一些出身與自己相似的人。


    這些人裏,其中就有郎中傅玄。


    傅玄本是出自北地傅家。


    祖父乃是涼州胡人中赫赫有名的傅燮。


    後來傅燮為國捐軀,再加上涼州胡人作亂,傅玄不得不隨自家大人傅幹逃難至河內。


    傅玄的大人傅幹,少年就已經顯露才幹,最後被曹操征辟,官至扶風太守。


    隻是傅家祖墳可能位置不太對,傅幹還沒當幾年扶風太守就死了。


    傅玄小小年經,就連續經曆兩次家道中落,可謂是起落起落落落……


    傅玄年少時,也算是孤苦貧寒,與馬鈞有些類似,甚至可能比馬鈞還要慘一些。


    但他終是有傅家這個名頭在,先是被舉孝廉,後又被舉其為秀才,得郎中之職。


    傅玄的身份,讓他既能被世家接受。


    同時他的經曆,又讓他能放下身段與寒庶子弟交往。


    馬鈞此時所能想到既有能力幫自己,又會幫自己的,唯有傅玄。


    再加上馬鈞是扶風人,傅玄的大人傅幹,曾任扶風太守。


    有了這一層關係,傅玄自然比較待見馬鈞。


    他得聞馬鈞拜訪,不但親自接見了馬鈞,在聽聞馬鈞所求之事後,不禁感歎道:


    “如今大魏玄言清談之風,越發興盛,士人隻崇玄理,不理實務,長此以往,世間安有治民之吏?”


    傅玄從小就遵循兩漢治學之風,專於經學,對這等清談風氣一直就沒有好感。


    他本想說先帝發起浮華案,不是沒有道理的。


    隻是想起眼下大將軍所用之人,多是浮華之士。


    終是忍不住地恨恨說道:“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


    (崖柴:張口欲咬人之狀,指鄧颺與何晏到處亂咬人;疽囊,即惡瘡內毒膿最為集中的地方,指丁謐最為狠毒)


    傅玄生性剛直,眼裏容不下沙子,郎中又是尚書台的屬官,他早對台中三狗有意見了。


    深知若是此事想要通過鄧颺上報,從而引起曹爽的重視,恐怕不知要經過多少波折。


    “此等軍中大事,豈能如此怠慢?德衡但請放心,吾自會想辦法把此事報與大將軍。”


    馬鈞卻是有些愁眉不展:


    “唯恐長史從中阻攔。”


    傅玄冷笑一聲:


    “能見到大將軍之人,又不是非彼不可,吾自有打算。”


    說著,他又認真地看向馬鈞,問道:“德衡,你所說的那石砲,可真如所言中那般厲害?”


    馬鈞連忙保證:“吾豈敢在大將軍麵前作欺人之言?”


    這可是掉腦袋的事。


    傅玄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他點了點頭:


    “吾亦知德衡素有巧手之稱,既如此,你隻管回去做好準備就是。”


    得到傅玄這句話,馬鈞大喜過望,起身拜謝:“多謝傅郎中。”


    傅玄扶起他,歎息道:


    “國值危難,賊人勢大,隻要能挽回危局,不管是人,還是器械,皆可嚐試一番。”


    “鄧颺之流,見識淺短,心存偏見,實是國之碩鼠!”


    以傅玄的身份,他自然也沒有資格直接去見大將軍。


    再說了,就算他有資格,但以台中三狗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越過他們,直接麵見大將軍,隻怕也要從中阻撓。


    於是他曲線救國,去了安鄉侯府上拜訪。


    安鄉侯曹羲,字叔昭,乃是曹爽之弟。


    曹爽掌權後,曹羲受封中領軍,掌禁軍。


    與易於沉迷的曹爽不同,曹羲為人有學識,明律法。


    就算是身處高位,卻沒有像曹爽那般迷失在權力裏。


    對自家兄長的作為,曹羲深感憂慮。


    得知名士傅玄來訪,曹羲連忙親自出府,把他迎接到府內。


    “傅君屈身來訪,實是讓羲驚喜不已。”


    傅玄雖不過是郎中之位,但名聲卻不小,聽說現在正在撰寫《傅子》等書。


    可以想像,若是成書,其聲望隻怕又要上一台階,這等人士,隻能禮待,而不可得罪。


    何況如今自己一族族,看似正處鼎盛之時,但曹羲又豈會看不到這其中的隱憂?


    故而若是能拉攏像傅玄這等名士,那肯定是有好處的。


    傅玄前來拜訪曹羲,就是因為知道曹爽兄弟裏,就他還有一些好名聲。


    沒想到此時親自見麵,曹羲竟是如此禮賢下士。


    當下對曹家的印象不禁改觀了一些。


    “中領軍將軍言重了,玄冒昧而來,還是要請將軍莫要嫌玄唐突才是。”


    “不會不會,傅君請坐。”


    曹羲請傅玄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


    “羲早聞傅君之名,一直就想結識傅君,如今得償所願,不勝欣喜,何來唐突之言?”


    兩人寒喧過後,傅玄這才向曹羲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最後總結道:


    “這等事情,本非玄所能置喙,但現在大將軍被小人所蒙蔽,一時不察,就怕耽誤了大事啊。”


    曹羲本以為傅玄上門,是有所要事,聽到他竟稱這件事為大事,不禁有些詫異:


    “這等匠人之事,傅君亦有所關心耶?”


    聽到就連素有好名聲的曹羲,對此事都是這個模樣,傅玄就能想像得出來,大將軍府上,對此事是個什麽態度。


    於是他肅容道:


    “馬事中所製,乃是國家之精器、軍之要用,隻要費一點木材,征用十數匠人,就能製造出來。”


    “若是當真有用,推而用之,可增軍中利器,若是無用,亦不費多少錢糧,何妨一試?”


    “如今外有賊人,內有權臣,但能安國定邦,何拘是匠人還是匠物?”


    聽到傅玄這麽一說,曹羲這才明白,原來對方正是懷了憂國之心,這才登門而來。


    不管對方所說的器具有沒有用,但單單就這等心意而言,他都不應當冷了誌士之心。


    他連忙起身道歉:


    “先生教訓的是,是羲狹隘了。”


    隻是曹羲對自家兄長越來越恣意放縱的行為,也曾有過規勸,但曹爽卻未曾聽進耳裏。


    若是他拿這等小事前去勸說,隻怕更會被曹爽無視。


    不過幸好,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掌管禁軍的中領軍。


    “這樣吧,煩請傅先生回去轉告馬事中,吾擇日會在禁軍校場,檢驗器具。”


    “若是馬事中所造器具,當真有用,吾自會向大將軍舉薦,如何?”


    傅玄起身,麵帶喜色:“善!將軍虛懷若穀,若是朝有將軍這等重臣多一些,大魏何愁不興?”


    曹羲稱傅玄為先生,而不是稱官職,就是看重傅玄的名聲。


    如今得到傅玄這等誇獎,他就算是再怎麽理智,也忍不住地差點笑出聲來:


    “不敢不敢,先生言重了!”


    傅玄達到了目的,這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此番總算是不負馬德衡所托,若不然,吾以後無麵見彼。


    數日後,曹羲果然沒有食言,親自前往禁軍校場,檢視各類器具。


    在他的授意下,馬鈞的石砲得以登場。


    但聽得校場巨雷突降,隆隆有聲,直震得沒有絲毫準備的曹羲麵無人聲。


    看著被大石砸出來的坑洞,曹羲謂左右曰:


    “昔日武皇帝以發石車敗袁紹,聲如霹靂,被紹眾稱之為霹靂車,原來非誇大之語也!”


    他其實也沒有領軍上過陣。


    故而仍不知石砲與霹靂車的真正區別在哪,仍是把石砲稱為霹靂車。


    不過在看到石砲的真正威力後,曹羲仍不禁對馬鈞大為讚揚。


    回去後,曹羲連忙去見了曹爽,並把霹靂車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此時曹爽聽到曹羲之語,這才想起蜀虜逃人進獻圖紙之事。


    對於自己這個兄弟,曹爽肯定是信任有加的,不然也不至於讓他掌管禁軍。


    隻是唯一有一點不好的是,叔昭(即曹羲)為人就是太過迂腐了一些。


    老是喜歡拿國事為重之類的話來規勸自己。


    此時聽到曹羲提起此事,一再強調說此物對國家有大用,隻道他又是在迂回規勸,心裏就是生了幾分抗拒之心。


    再說了,叔昭嘴裏的霹靂車,又不是什麽新鮮事物,叔昭沒有領軍經驗,故而不知罷了。


    隻道:


    “放心,此事吾已交鄧玄茂處置,到時我自會過問一番。”


    等曹羲離開後,曹爽這才召來鄧颺,問起關於按圖紙打造器具之事。


    鄧颺從曹爽嘴裏得知馬鈞居然繞過自己,在中領軍將軍麵前演示了一番新式器具,心頭不由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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