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二年五月,大漢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就是漢天子下了一道詔令:


    為了避免與官吏考課法混淆,特詔把涼州選才考課法改為科舉法,與察舉、征辟並列為大漢選才之製。


    同時還下令,將《千字文》和《正音字典》兩本書,列為學堂必備書本。


    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當天子正式宣布的時候,仍讓那些關心天下局勢的世家大族——特別是在季漢境內的世家大族——大是震動。


    《千字文》自不必說,乃是當今世上,最合適開蒙的文章,沒有之一。


    而《正音字典》則是曆經十數載,經過學院集大漢名儒宿士,數次編製,數次改名,如今已經是輔助識字的最大利器。


    更別說還有拚音與印刷術的加成。


    這幾樣東西,相輔相成,讓學堂的開蒙效率遠超各大家族內部私學,教學效果更是形成了降維打擊。


    世家大族們驚恐地發現,現在已經不是他們能不能繼續壟斷學問的問題。


    而是如果他們敢不順應大漢的世道,數百年來的安身立命之本有可能會被衝擊得粉碎的問題。


    與蜀地世家的竭力反抗不同,和涼州豪右的半推半就也不一樣。


    關中並州河東三地的大族,可比這兩地世家的覺悟高多了。


    聽聞漢家天子下了詔令,各家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陛下高瞻遠矚,漢室三興有望。


    不但稱讚,而且還以實際行動支持漢家天子。


    比如派出話事人,前往長安,尋找門路,拜訪朝中大佬,表示願意出錢出糧,協助朝廷在各地興建學堂。


    又比如說把各家的出色子弟都推出來,參加皇家學院的舉薦。


    當然,年紀小一些的,送入長安學堂讀書,過兩三年再考學院,也不是不行……


    “給,這是今年各地給學院舉薦上來的學子。”


    六月的天氣,正值關中最熱的時候。


    馮都護躲在人工空調的屋子裏,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從吳國傳回來的消息。


    右夫人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啪”地一聲,把一疊紙拍到案幾上,然後拿起晾好的涼茶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


    喝得有些急了,苦得她直吐舌頭。


    “外頭這般熱,都不知道你急什麽?走那麽快,身上全是汗!”


    馮都護一邊嘮叨著,一邊起身,打開冰鑒,拿出裏頭切好的寒瓜,放到右夫人麵前。


    右夫人坐在椅子上,拿起寒瓜啃了幾口,這才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甜,又甜又水,解渴!真是個好東西,阿郎要不要吃?”


    馮都護搖頭:“我不喜歡吃,你吃吧。”


    比起後世的少籽甚至無籽的沙瓤,這個時代的寒瓜,裏頭密密麻麻的全是籽,而且裏瓤有些麵,味道也不太夠。


    對於馮都護來說,口感實在是太差了。


    “對你來說是個好東西,但對百姓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個東西,占地不占地無所謂,但需要的肥料太多了,隻能小麵積播種,不宜推廣。”


    右夫人瞟了他一眼,吐出幾顆瓜籽:


    “推不推廣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會種地,但家裏有田有地,不缺錢不缺糧。”


    “別人家可以沒有這一口,但我們家不行,每年我可是都要吃瓜避暑的。”


    堂堂大漢順德君,吃一口瓜怎麽啦?


    哼!


    馮都護神色有些無奈,目光卻是有些寵溺地看向右夫人:


    “我就是隨口這麽一說,放心,少不了你這一口吃的。”


    事實上,寒瓜的培養,這幾年一直在持續,而且還是李許氏在主持這個項目。


    隻為了更少籽的瓜瓤,更沙甜的口感。


    哪一年培養出來了,說不得馮都護就喜歡吃瓜了呢?


    說完閑話,馮都護拿起右夫人送過來的紙,問道。


    “這是什麽?”


    “今年各地舉薦進入學院的學子名單。”


    右夫人又吃完一塊瓜,感覺身上的熱氣已經在冰鑒的作用下消失殆盡,於是湊到了馮都護的身邊,解釋道:


    “蜀雍涼並諸州的所有名單,都在這裏麵了。”


    捏了捏,感覺有些厚,馮都護問道:“多少人?”


    右夫人側頭想了一下,回答道:“六百零三人。”


    “太多了!”馮都護把名單直接扔回案幾上,仰躺到椅背上,麵有不悅之色:“沒想到他們居然這般貪心!”


    按理來說,舉薦人才,應當按各地的人口比例來推舉。


    隻是關中之戰後,一下子收複了這麽多的舊地,朝廷郡縣官吏不足的問題開始暴露了出來。


    以大漢現在的發展趨勢,朝廷確實也需要儲備人才。


    再加上這一次舉薦,確實也比較特殊。


    說白了,就是收攏天下士子之心,這也是整合大漢內部資源的舉動。


    以便能早日向東進軍。


    所以這一次舉薦人才,並沒有規定人數具體數目。


    隻是馮都護還是小瞧了世家們的貪婪。


    “大漢現在才多少人?更別說各地學堂保送上來的學生都沒有這麽多。”


    “若是再加上各地征辟的人數,說不得就是學院學生的數倍之多,他們這是想要做什麽?”


    科舉、察舉、征辟並行,並不是什麽妥協,而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就算是馮都護挖了十數年世家的牆角,但麵對百年以上的底蘊,十數年的底子還是太薄了。


    察舉也好,征辟也罷,基本都是世家子弟才能達到要求。


    實事求是地說,蒼頭黔首家中出來的孩子,除了上戰場,在九死一生中博取功名。


    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進入皇家學院學習,才有可能與世家子弟一較長短——而且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最終也未必能比得過世家子弟。


    在這個亂世,若非有超越時代的眼光,和刮骨療毒的勇氣。


    誰有耐心一步步種田,不斷投入海量錢糧,耗費著不知多久的時間,辛辛苦苦地重新建立起另一套人才培養體係?


    更別說期間所要冒的巨大風險。


    要麽是被人從內部破壞,要麽是外部的敵人不給你機會,內外勾結就更是正常。


    有這個精力,有這個錢糧,還不如多養幾支軍伍,早日統一天下。


    所以說,拿來就可以直接用的世家子弟不香麽?


    馮都護這一次,為了大局著想,難得一次給了這些世家大族不小的麵子。


    沒想到對方根本不領情。


    隻聽得右夫人“嗤”地一聲笑,說道:


    “他們是個什麽打算,難道你真不知道?不就是想要試探一番朝廷的底線。”


    “畢竟今年可是正式科舉的第一年呢,若是能讓家中子弟大舉進入學院,那可就占了先機了。”


    馮都護臉上露出冷笑:


    “朝廷的底線就是,學院的大部分學生,必須要從學堂保送上來,舉薦隻能是輔佐之道。”


    科舉以後隻能不斷加強,不能削弱。


    而察舉和征辟,則正好相反,隻能不斷削弱。


    智力資源,絕不能繼續任由世家大族所壟斷。


    這麽多年了,估計世家們也看出了朝廷的意圖。


    所以趁著學院培養出來的學生還沒有成為大漢官吏主流的時期,瘋狂舉薦自己人上來,想要搶占位置。


    “大漢數百年來,都是以察舉為主,現在阿郎想要推行科舉,大夥一時間沒有轉變過來,也是可以理解。”


    右夫人歎了一口氣,“說實在的,就眼下來說,世家子弟確實是要比普通百姓的子弟要強上不少。”


    “各地舉薦了這麽多人上來,恐怕也不能全部算是故意……”


    馮都護點頭:


    “我又何嚐不知這一點?但為了大漢的長遠考慮,科舉勢在必行。”


    右夫人指了指案幾上的名單:“那這個怎麽辦?”


    馮都護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右手,按到名單上。


    右夫人還以為他是打算拿起來細看,挑選人員,沒想到馮都護卻是按著名單,食指開始敲打紙張。


    這是他思索的小動作。


    “直接打回去也不好,畢竟這是陛下還於舊都後第一次大規模在大漢境內選才。”


    “若是打回去讓他們重選,有人看笑話還是小事,說不得落了天子的顏麵,折了天子威信才是大事。”


    右夫人微微一皺眉:


    “可是全部收入學院,那也不妥啊!”


    這算不算是世家的反撲呢?


    隻要有一點機會,他們就不會放過。


    馮都護想到這裏,忽然古怪一笑:


    “各地舉薦上來的學子,不都是懷著為國效力之宏誌麽?我們可不能涼了他們的心啊!”


    右夫人一怔,看向馮都護。


    馮都護的食指急促地敲了幾下,隻聽得他繼續說道:


    “關中民生疲蔽,如今的第一要事,就是要恢複生產,偏偏下邊各縣的人手多有不足。”


    “既然這些學子想要為國效力,那就讓他們先到下邊去幫忙,順便體察民情,觀察民間疾苦。”


    當年涼州考課,不知多少世家子吃不了基層的苦頭,逼得不少人半途而退。


    聽得馮都護欲故計重施,右夫人卻是有些擔心:


    “涼州考課,乃是選才入仕,讓考生體察民情,無可厚非。”


    “而進入學院,卻是求取學問為先,二者豈能同日而語?阿郎此舉,怕是有所不妥。”


    “不必擔心。”馮都護胸有成竹地一笑,“學院出來的學生,最後也是有一年的實習期。”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個話放在古代,可能有些誇張。


    但學子成年以後,外出遊學,增長見識,是一件正常,乃至理所當然的事情。


    學院最後一年的實習安排,其實也是學生另一種名義上的遊學——與個人遊學的區別就在於,這是學院統一安排的遊學。


    “這些舉薦上來的學子,皆是各地才俊,豈有弱者?就讓他們提前實習了。”


    右夫人麵上仍有憂色:


    “那學堂保送上來的學生又怎麽辦?隻怕到時候有人說區別對待,有失公平。”


    “就是讓他們覺得不公平。”馮都護麵容沉靜,“就是讓他們知道,從學堂考入學院的學生,才是正牌皇家學院的學子。”


    “就是要比舉薦上來的學生,更受朝廷重視。”


    科舉就算有再多的弊端,但它仍然可以說是封建時代最公平的選才方式了。


    它對一個國家是利多於弊,還是弊多於利,還是要看統治者想用科舉達成什麽目的。


    拿唐朝前期的科舉來說,主要是以“時務策”為主。


    因為它涉及國家社會現實問題,這就讓讀書人不但要熟讀經書,同時還要麵向社會,觀察、思考問題,提出解決辦法。


    除了科舉,武則天甚至開創了武舉。


    這讓科舉選才在唐朝顯示出生氣勃勃的進步性,形成了中國古代文化發展的一個黃金時代。


    可惜的是,宋的重文輕武,不但閹割了儒學,同時還利用科舉鉗製讀書人的思想。


    這給後世開了一個極為惡劣的頭。


    最後導致明清的科舉,漸漸地發展成八股文考試。


    讓讀書人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隻能滿嘴“之乎者也”。


    與漢唐時仗劍遊曆天下的讀書人完全不是一個物種。


    不過就算是明清時代,科舉也從來都不是唯一的入仕方式。


    行卷,蔭官,捐監等等,都是進入官場的補充方式。


    但不管是哪一種,它們絕大部分時候,地位都沒能超過科舉。


    科舉入仕的官員,就是要比別的方式入仕的官員腰杆子硬。


    馮都護最終所要營造的,也是這種效果。


    當然,最開始的時候,科舉、察舉、征辟入仕的官員,地位肯定基本都是相當的。


    隻不過他要有意識地把科舉的地位慢慢抬起來,漸漸地潛移默化。


    一點一點地擠壓察舉和征辟,就是變相地在擠壓世家子弟的入仕空間。


    最後逼得他們不得不退到與普通人一樣的起點——至少在學院裏是這樣的。


    這已經是馮都護打破世家智力資源壟斷所能做到的極致。


    也是能給天下所有學子的一個最大公平。


    同時也可以讓大漢能團結最廣泛社會層麵。


    右夫人知道這必然會有不小的阻力,隻見她思索一下,建議到:


    “不如這樣,若是有人當真在一年的時間裏,表現出色,也可以直接察舉或者征辟出仕,阿郎以為如何?”


    馮都護聞言,不禁“咦”了一聲,讚賞地看向右夫人:


    “細君不愧是吾之女諸葛,此言甚是有理。”


    反正現在是科舉察舉征辟並行,並無高低之分,能提前入仕,想必正好合不少人之意。


    同時還可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有本事你就直接通過考察入仕。


    沒本事就好好通過考核,進入學院學本事。


    如果連考核都通不過,那就是無能無才!


    無能無才,也想進入大漢帝國的官吏階層?


    真當大漢是像魏賊那般,重出身不重品性才學嗎?


    想到這裏,馮都護再次靠回椅背上:


    “就這麽辦吧,到時候把這份名單再抄一份,送到尚書台去,讓尚書台安排。”


    “阿郎不看看嗎?”


    “不看了,有什麽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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