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四年三月底,正值春末夏初,天氣已經開始變得微熱。


    按照往年的習慣,寒氣入骨,被風寒所侵擾的吳國太子孫登,在天氣轉暖的時候,病情就會好轉。


    可是讓吳國上下都沒有想到的是,孫登今年的病情,與往年大是不同。


    已經被病魔折磨得整整一個春日的孫登,此時已是變得瘦骨嶙峋。


    再瘦下去,隻怕就要皮包骨頭了。


    可是此時的太子,病情依舊沉重。


    太子寢宮裏,彌漫著的濃重藥味,如同厚重無比的烏雲,壓在東宮群人頭上。


    東宮的宮人,絕大部分臉上都帶著悲傷與擔憂。


    整個寢宮,除了太子時不時的咳嗽聲,再無人說話,氣氛無比的壓抑。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響起了腳步聲。


    守在門口的宮人一看到來人,剛要出聲,卻被製止。


    孫權走到太子寢宮內,刻意放輕了腳步,然後問向服侍太子的宮人:


    “太子病情如何?”


    “回陛下,侍醫說,殿下的病情仍在反複,需要靜養。”


    話語雖輕,但大概是寢宮裏太過靜謐,也可能是孫登久病無法正常入睡,他一下子就被驚醒了過來:


    “何人在那邊?”


    “回殿下,是陛下過來看望殿下了。”


    “是陛下過來了?”


    孫登下意識地就想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連四肢無力,隻能是伸長了脖子:


    “兒臣久病無力,不能起身相迎,望陛下恕兒臣無禮。”


    “說的什麽話!”孫權快走幾步,走到榻前,雙手虛壓,示意孫登躺好,“你我父子,何須在意這些繁縟禮節?”


    剛才的舉動,似乎是耗盡了孫登的力氣,他不得不躺了回去。


    雖然極力想要集中精力,但孫登的雙眼,卻是目光暗澹,雙眼無神。


    很明顯,病魔已經把他所有的精氣神全部抽走了。


    隻聽得他虛弱地問道:


    “大吳此次揮師北上,陛下不是打算再次親自領兵麽?這出兵的日子也快到了吧?”


    “陛下應當是事務繁忙才是,怎麽有空前來看兒臣?”


    看著太子氣虛已極的模樣,孫權心頭一痛。


    雖然他兒女眾多,但對孫登,卻是傾注了最大的心血。


    若不然,也不至於讓他以庶子的身份,成為太子。


    即便這個兒子,不顧自己的意願,一再親近被貶到吳郡的徐氏。


    即使這個兒子,不斷地進諫,反對自己的一些決定。


    但在孫權看來,這些都是太子日後成為明君的必經之路。


    隻是如今,這個自己苦心孤詣培養的接班人,卻成了這個模樣,怎麽不令孫權心痛萬分?


    “你都這樣了,還是先好好養病,外頭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免得費了心神。”


    孫登一聽,這才注意到孫權身上的衣著,並非宮裏的常用寬袍華服,而是穿著軍中緊身衣物。


    他已知孫權此番過來的目的,勉力擠出一絲笑容:


    “陛下這是要領兵北上,所以過來與兒臣告別的吧?”


    孫權聽到孫登這個話,心頭更是悲痛。


    太子此時越是聰慧,就越發讓了孫權揪心。


    他已經到了耳順之年,而太子,也已經過了而立之年。


    若是在這個時候,太子真要有個什麽不測,那……


    孫權隻覺得自己在培養接班人的一輩子心血,皆付東流。


    這個打擊,不可謂不沉重。


    因為他知道,此時的自己,根本已經沒有信心,精力,還有時間再去挑選和培養一個像孫登一樣的太子。


    此時的孫權,化作一位愛子心切的父親,握住孫登幹枯的手,殷殷切切地叮囑,又似在懇求:


    “吾此次北上,必將掃平賊子,吾隻期盼,他日吾領軍勝利班師,吾兒能領朝中文武百官,於建業城外迎接。”


    “父皇之命,兒臣豈敢不從?”


    “這不是皇命,這是吾與吾兒之約定。”


    一直沒有精力的孫登,聽到孫權這麽一說,眼中終於罕見地爆出亮光來。


    如同殘燭在熄滅前,突然爆起的那一抹火焰。


    “孩兒一定謹記!”


    “好好好,那吾兒就好好養病,靜待吾之歸來。”


    孫權拍了拍孫登的手,“吾這就先領軍北上,且安心候佳音。”


    “恭送陛下。”


    出了東宮,孫權長吐出一口氣,似乎要排盡胸中的鬱氣:


    “來人!”


    “陛下請吩咐!”


    “傳令,出征!”


    “喏!”


    背負著軍令的傳騎,開始馳出建業城,向著石頭城急奔而去。


    “嗚嗚……”


    悠長號角聲開始響起。


    早就提前得到軍令的石頭城駐軍,也在號角聲的號召下,開始喧鬧了起來了。


    接著,隻見石頭城的碼頭水閘被打開了,一艘艘蒙衝及鬥艦,從城裏魚貫而出。


    從秦淮水與大江的交匯口,進入大江江麵。


    一時間,寬闊的大江,竟是戰船密布,有如魚鱗,密密麻麻,船頭連著船尾,令人望之而目眩。


    這些數不清的戰船,外人看上去,隻覺得是淩亂不堪,隨意浮於江麵。


    但在已經熟知了吳國戰船的一眾季漢學生眼中,卻是忙而不亂,進退有序。


    這是一場他們能親自參與的實戰。


    所有人都閃著興奮的目光。


    吳國這一次出兵,特意分撥給他們三艘鬥艦。


    蒙衝和鬥艦,是吳國戰船的主要戰鬥艦船。


    蒙衝船身狹長,船頭做成尖刀狀,機動性極強,利以衝突敵船。


    很多時候,蒙衝還會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左右前後有駑窗矛穴,敵不得進,失石不能敗。


    鬥艦又與蒙衝不同。


    鬥艦比蒙衝還要大一些,船舷上裝設半身高的女牆,兩舷牆下開有劃槳孔。


    舷內五尺建樓棚,高與女牆齊,棚上周圍再設一道女牆。


    蒙衝是用來近戰的,所以要用生牛皮蒙船覆背以防敵人弓箭。


    而鬥艦,則是利用遠程弓箭壓製敵人,掩護蒙衝發起衝鋒。


    所以鬥艦一般並無覆蓋。


    而是樹幡幟、牙旗,置指揮攻守進退用的金鼓。


    蒙衝與鬥艦再往上,則是更大的樓船。


    樓船船高首寬,外觀似樓而得名,因其船大樓高,遠攻近戰皆合宜。


    一般來說,作戰所用的樓船,至少會有三層。


    第一層為廬;第二層為飛廬;最上層為爵室。


    每層都設有防護女牆,用以防禦敵方射來之弓箭、失石。


    女牆上開有箭眼,用以發射弓弩。


    樓船同樣也是水戰的主力艦船,但多是作為主帥的乘船。


    吳國舟師極強,所造樓船可載三千士卒。


    石頭城內湧出這麽多的艦船,卻是沒有一艘是胡亂航行,多是由雜居其中的樓船在做指揮。


    這一次學生軍隨吳軍出戰,所操三艘艦船,被歸於吳國威北將軍諸葛恪麾下。


    諸葛恪曾因平定山越有功,被孫權任為威北將軍,封都鄉侯。


    後來諸葛恪又主動請求領軍過江屯守,於是孫權就讓他屯兵於皖口。


    他一過江,就派輕兵襲擊舒縣,俘獲該縣百姓,給魏國一個下馬威。


    後麵又跟隨孫權參與了攻打合肥的北伐。


    這些年來,他一直遠遣斥候,觀北邊之徑要。


    在熟知了淮南的地勢後,他甚至還曾向孫權建議,繞過合肥,直撲壽春。


    當然,這個冒險的建議,被鍾情於合肥的孫權拒絕了。


    諸葛恪能不斷地派出細作,探明淮南一帶的險要,鎮守淮南的魏國揚州都督,自然也從來沒有放鬆過對南邊宿敵的監視。


    大江吳國水軍艦船密布,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自然不可能瞞得過魏國。


    待孫權坐船行至巢口,魏國揚州都督王淩,早已經得到了吳軍要兵分兩路,進犯淮南的消息。


    但見王淩絲毫沒有驚慌,反是笑對左右說道:


    “吳寇去年才曆經了饑荒,今年就敢來犯,當真是不知死活。”


    左右卻是有清醒者:


    “蜀吳相互勾結,欲圖我大魏。聽聞去年的時候,蜀虜從蜀地運了不少糧食到吳地。”


    “想來正是因為得了蜀虜的支持,所以吳寇才能在大饑之後,敢於犯我大魏。”


    “都督,吳寇這一次,至少是兵分兩路,聲勢不小,又有蜀虜在背後支持,不可輕視之。”


    王淩聞言,點了點頭:


    “陣前之事,吾豈敢輕心?”


    他點了點輿圖上的合肥與六安,說道:


    “看這一次吳寇的方向,不外乎仍是往昔的路子,要麽打六安,要麽打合肥。”


    “合肥自不必說,孫權這賊子,親領大軍,屢攻不下,難道這一次,我們還能怕他?”


    “倒是六安那邊……”


    王淩提起六安,沉吟了一下,眉頭開始皺起,臉上露出些許厭惡之色:


    “六安太守文仲若(即文欽),雖有勇武,但為人貪婪殘暴,吾卻是有些不放心。”


    文欽乃是曹操騎將文稷之子,年少時就以材武見稱,鄉籍乃是魏國帝鄉沛國譙郡。


    眾所周知,魏開國以來,曹氏對同鄉之人極是信重。


    占了功臣之後與帝同鄉這兩個身份的便宜,故而文欽雖然性剛暴無禮,所在倨傲陵上,不奉官法,但仍是受到曹氏的任用。


    曹叡還在時,文欽就是六安郡太守,王淩曾向朝廷上書,直言文欽為人貪殘,不宜撫邊,奏求免官治罪。


    朝廷聽從了王淩的意見,把文欽召回朝中。


    所以王淩與文欽之間,其實是有著不小的矛盾。


    哪知曹爽掌權之後,為了拉攏人心,獨掌大權,再加上文欽的同鄉身份,還有勇武之名。


    於是文欽又一次出任六安郡太守,同時還被封為冠軍將軍。


    王淩雖然對這個安排不樂意,但他也知道,每一任揚州都督,朝廷都會安排一位與之不和的將軍鎮守地方。


    正如自己與前任揚州都督滿寵。


    即便上上一任揚州都督曹休,雖為曹氏宗親,仍有賈逵之與不和。


    而文欽得到曹爽如此禮遇,越發地驕矜,得“冠軍”之名,自認壯勇過人一等。


    在這種情況下,王淩即便是在名義上都督揚州所有軍事,但實際上根本沒有辦法約束文欽。


    看出了王淩的遲疑與為難,左右勸道:


    “都督,合肥去六安,有三百裏,即便六安有失,吳寇欲驅軍從西而來,夾擊合肥,亦需五六日。”


    “都督隻要屯重兵於合肥周圍,以地勢作守,早作防範,又有何懼?”


    “更兼文仲若雖有虛名,但其人確實有些勇武,而且六安城城固,吳寇陸遜曾親自領軍攻之猶不能下。”


    “隻要我們提醒文仲若,讓他多加注意,想來不會出什麽大事。”


    左右所說的陸遜攻不下六安,其實還是往輕裏說。


    實際上,陸遜攻六安時,是被與王淩不和的滿寵逼退,連夜乘船逃跑。


    隻是底下的人不敢在王淩麵前過多地提起被排擠到朝廷養老的滿寵,所以這才一語帶過。


    不過別人不敢說,但有一人卻敢於直言。


    此人便是由汝南太守田豫。


    汝南雖屬豫州,但它與壽春相鄰,但凡揚州有軍事行動,汝南基本都要出兵配合。


    此次吳國出兵北犯,聲勢甚是浩大,揚州震動。


    田豫一得到消息,早早就領兵前來支援。


    此時聽到王淩與左右之言,他終於忍不住地開口道:


    “隻要我軍能守住合肥,到時候若是都督能再從壽春派出一支偏師,繞西而行,作出截斷攻打六安的吳寇後路之勢。”


    “到時候吳寇就算是不會被逼退,亦不敢全力攻打六安城。”


    這個計策,其實是滿寵故計。


    滿寵當年就是用這一個計策,逼得陸遜連夜遁走,此計確實算得上是老辣。


    此時田豫雖然沒有提滿寵之名,但王淩又豈會不知這樁舊事?


    王淩僅比田豫小一歲,兩人可說得上是年紀相彷。


    隻是王淩如今已是魏國手握重兵的都督,而田豫,不過是一郡太守。


    兩人的身份,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田豫提起滿寵故計,頗有犯王淩禁忌之險。


    左右的人皆是屏住一口氣。


    倒是王淩,深深地看了一眼田豫,臉上卻是沒有太大的變化。


    出乎意料的,他甚至還點了點頭,讚同田豫的話:


    “田太守之言,甚是有理。不過這雖是一支偏師,但任務卻重,由誰領之,得挑個好人選。”


    田豫主動請纓道:“末將願往。”


    王淩搖頭:


    “吾不日將領軍前往合肥,壽春乃淮南郡治,需有人守之。田太守熟知軍事,不若就替我守好壽春。”


    左右皆是默然,有人還露出了早有所料的神情。


    壽春乃是後方,王都督把田豫按在壽春,很明顯就是不想讓他在此戰中立功。


    同是太守,王都督奈何不了文欽,是因為文欽有背景。


    你田豫背後有什麽?


    背影麽?


    也敢這麽當著王都督的麵,提起滿寵之事。


    田豫聽到王淩的吩咐,心裏微微一歎,最後終是隻能抱拳道:


    “末將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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