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出奇安靜,雖身著紅衫,站立在巷間卻並未引人注意。


    隻是無論在此時酒鋪中長孫淺雪的感知力,還是在此時丁寧的眼中,她的身周卻似始終有一株黑竹在搖曳。


    黑竹安靜而與世無爭,隻是天生便不屬於凡塵的氣息,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這紅衫女子和街巷中所有人似乎並無交集,然而看到她的瞬間,丁寧卻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她便是魚市那個地下王國的主人。


    因為惹薛忘虛發怒而羞慚自責的張儀正在思索著薛忘虛鄭重的話語,他畢竟也是資質極高的修行者,他終於有些感覺到了異樣,抬頭望去。


    隻是在他抬頭之時,紅衫女子已然轉身離開,所以他什麽都沒有看到,隻是看著先前紅衫女子站立的地方,有些莫名的疑惑。


    怎麽


    薛忘虛看著他問道。


    沒有什麽。張儀搖了搖頭,有些不安的輕聲提議道:再下一局


    薛忘虛已然有些興趣缺缺,但是看著不安的想要補過的張儀,他突然覺得這是另外一種方式的教導。


    於是他點了點頭,敲了敲棋盤,道:再來。


    丁寧


    便在此時,長孫淺雪清冷的呼喚聲自酒鋪後院響起。


    紅衫女子走入梧桐落外的窄巷,等候在那裏的黑衣老叟拄著竹杖,跟在了她的身側。


    那少年確實不錯。


    她朝著魚市的方向前行,緩緩的對著黑衣老叟說話,聲音裏帶著一種甚至能感染他人的寧靜,能每過數日來魚市照顧那名孤獨老婦人,陪老婦人說說話,不求圖報已實屬難得,今日裏看他更有一種榮辱不驚的平和,我也有愛才之念,隻是自身難保,跟著我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也隻能遠遠看他數眼罷了。


    那女子陰氣重重,修的是大齊王朝陰神鬼物手段,而且也已到了七境,她到底是誰,怎麽會過來看你酒鋪後院,長孫淺雪麵對著這名紅衫女子離開的方位,嚴肅的問被她喚來的丁寧。


    魚市地下的主人。丁寧看著她冷肅的麵容,有些艱澀的回答道:商家的唯一後人應是我經常去魚市,現在修為進境破了些紀錄的事情傳入了魚市,所以她才過來看一看。


    長孫淺雪沉默了片刻,說道:既是你師尊的舊部,而且恐怕已經算是你師尊唯一的舊部,現在她又有了這樣的修為和勢力,你怎麽不想借助她的力量


    丁寧一時沉默,沒有回答。


    長孫淺雪聲音微冷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當年以雷霆手段滅長孫家,以及後來用商家當替死鬼,來平息一些貴族門閥的怒火。將推進變法的商家抄斬,然而商家主持的變法卻依舊緩慢的維持了下去這種絕殺和後繼陰柔的手段,大多是出自皇帝和現在的皇後之手。因為我知道你師尊那時並不在長陵,商家這唯一的小女也是他保下來的。也便是在這件事上,他采取了很多絕厲的報複手段,自此他和皇帝之間才有了不可調和的間隙所以你若是有所求,想必她會幫你。


    丁寧沒有回應她的一些話,隻是看著她搖了搖頭:你自己都說那是陳年爛穀子的恩怨,虧欠商家的人太多,商家卻不欠任何人,我們想要殺死八境之上的皇帝這種聽起來便虛無縹緲的大逆事情,便不要再將她拖進來了。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轉身步入身後的房間。


    這樣的態度,代表著她雖然不盡認同,但至少不反對丁寧的意思。


    鞭炮聲裏除舊歲。


    新年至。


    四平八穩的大秦王朝正式跨入了元武十二年。


    元武皇帝登基已然十二年。


    新年裏有新氣象,薛忘虛的小院裏,被王太虛令人布置得殊為喜氣,不僅門上都貼了對聯,窗上都貼了火紅的貼花,就連小院裏的一株落葉殆盡的老梨樹上都披掛了些綢緞,天井上方還裝設了擋風的紗擋。


    暖烘烘的陽光下,丁寧薛忘虛張儀和王太虛四人坐在梨樹下的一張小方桌前曬著太陽,喝些茶水。


    輕嗅著街巷裏傳來的肉香,薛忘虛由衷的說道:僅憑可以讓家家戶戶數餐之內必有肉食,聖上便足以自傲。


    王太虛深有感觸,感慨的說道:不管此時朝堂那些高位的貴人對我們是何等的態度,至少在我看來,能讓長陵人吃得飽,穿得暖,這便比多打下一片城池有意義得多。


    張儀肅然敬佩道:聖上自然是千古罕有的賢帝,皇後娘娘和兩相,自然也是聖上的賢助。能令萬民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這已然是偉大的功績。更何況豐衣足食,烈火烹油。


    丁寧喝了一口熱茶,沒有發表評論,卻在心中自嘲的笑笑。


    現在長陵幾乎所有人都無比愛戴在位十二年的元武皇帝,隻是再偉大的功績,就能抵消一個人的罪惡麽


    若是所有人說可以,他也絕不同意。


    而且至少長孫淺雪會和他站在一邊。


    一名身穿新衫的少年出現在了院門口。


    一抬眼看到這名穿著新衫的少年,張儀便有些苦臉,愁容道:沈奕,雖然我丁寧師弟已然踏入了第三境,隻是你也不妨不要這麽心急,在大新年裏動劍終是有些不好。


    到訪的少年正式和丁寧有著破境再戰之約的關中少年沈奕,他的神情原本有些猶豫不安,此時聽到張儀這句,他便顯得有些急促般轉過身,讓張儀和丁寧看見自己的背部,同時有些不好意思的快速解釋道:我沒有帶劍,我不是來戰的。


    張儀的眉頭頓時鬆開,溫和道:如此甚好,可先來坐下飲茶。


    張儀天性有令人放鬆和親近之感,略微緊張的沈奕頓時舒了口氣。


    謝謝你們的兩株三陽草。丁寧也對這名走進小院的直率關中少年微微一笑。


    沈奕看著丁寧的笑容,更加放鬆了些,先對著薛忘虛和王太虛行了一禮,這才看著丁寧說道:先前兩天便聽說了你破境的消息,且破境的速度超過了安抱石和淨琉璃,我便想要過來找你,隻是想著光是這樣的修為進境速度,我便怎麽都不如,一時有些氣餒,猶豫了數日,到了今日才來。


    丁寧平靜的說道:前三境修為快並不意味著什麽。


    因為先前有了破境再戰的約定,我不來見你,躲著總不是事情。沈奕看著他解釋道:不過又自覺不如,再加上和你張儀師兄所說的一樣,新年裏便來約戰總是不好,所以先過來一下,就當是拜年。


    薛忘虛微微一笑,讚許道:不愧是關中八百裏平川走出的少年,胸懷坦蕩。


    沈奕麵容微紅,忽然有些鼓足勇氣道:薛洞主,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您是否同意。


    薛忘虛微微一怔,昏黃的眼瞳驟然有些發亮,道:如何


    沈奕說道:我之前未進入任何劍院學習不知薛洞主是否能舉薦我參加白羊洞的入試


    白羊洞現在是已然並入青藤劍院,你的意思,便是想成為青藤劍院的學生,想和張儀丁寧成為師兄弟了薛忘虛頓時撚須大笑起來,這真是妙極。


    丁寧有些無言。


    之前薛忘虛還透露過對沈奕有意思的想法,未曾想沈奕竟然主動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沈奕此時臉上充滿欣喜的表情,看著得意大笑的薛忘虛,激動道:這麽說洞主是同意了


    薛忘虛看著這名興奮的關中少年,道:隻要你不擔心妨礙你的前程,我既然破例收了丁寧,再破一次例也沒有什麽,想必狄青眉也樂意由我挑擔子,為青藤劍院收這樣一名優秀學生。


    聽到薛忘虛如此一口答應,沈奕一時欣喜得口幹舌燥,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丁寧搖了搖頭,也不發表什麽意見,隻是平靜的問沈奕,怎麽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沈奕道:我聽聞你想要參加岷山劍會,我便想著即便現在和你酣暢的激戰一場,就算能贏你,也沒有什麽可以驕傲的地方,畢竟你從去年秋裏才開始修行,更何況我回去細想你擊敗我的劍勢,覺得現在放手相鬥可能還是輸。一時無法超過,我想最好也是跟著你的腳步,看著你前行比較好。


    薛忘虛聞言微微一笑,道:不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丁寧微微蹙眉,但不等他開口,沈奕已然搶著說道,丁寧你不要誤會,我之所以如此做,並非完全為了謝柔。


    張儀的目光更為溫和,他越發清楚沈奕之所以這樣決定,首先是因為丁寧的表現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某些不足,但更為重要的原因,也是丁寧和薛忘虛讓他由心的折服。


    既然洞主答應了你,你現在已然是我院的學生,有些禮便應該循。於是他溫和的看著沈奕,說道:你現在還稱呼丁寧麽


    沈奕一怔,頓時反應過來,興奮而恭謹的對丁寧和張儀揖手為禮,說道:見過丁寧師兄,張儀大師兄。


    這下可好。薛忘虛看了張儀和丁寧一眼,又對著王太虛笑了笑,道:來了個介於兩者之間的,寬厚直爽卻不像張儀婆婆媽媽,敢作敢為卻不像丁寧這麽太過冷靜性子,少了些少年的莽撞衝動。


    王太虛聞言一笑,道:太過冷靜持重不好麽


    薛忘虛認真的說道:當然不算太好,太過理智和權衡,有時候也會束手束腳。


    丁寧也不多話,道:我等下要去魚市一趟。


    沈奕頓時道:能否帶我一起去


    看著轉頭過來的丁寧,他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補充道:丁寧師兄,我不是想事事跟著你,隻是我才到長陵不久,魚市這麽有意思的地方,卻也從未曾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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