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看他搜腸刮肚的難為樣子,轉頭去研究別的料子,千蘭一直不做聲跟在我身側,千秀卻是不打算放過夥計的樣子,還在那裏睜大著眼睛,瞧得夥計滿臉漲紅。


    “五曲羅,是因為尋常的羅是兩根經絲每隔個一根或三根以上的奇數緯絲方扭絞成的,而此羅是由三根經絲每隔五根緯絲扭絞而成,它的紋理更加婉轉曲折,工序複雜,但不淩亂,故而名曰‘五曲羅’。”


    我看向說話的人,是那個掌櫃打扮的,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家,滿臉的褶皺,但精神矍鑠,不知何時從裏間出來了,言辭簡練地代夥計回答道。


    “至於掩月綾,則是當時工坊的師傅們夜裏趕工的時候,偶然將這綾對著月亮,發現綾上的斜紋在月亮的掩映下,也襯出淡淡的光暈,使得綾本身的色澤更加地醇厚飽滿,因此而得名。嗬嗬,各位見諒,鋪裏的料子許多都是管記的特色招牌,獨一份兒,小店的夥計是新來的,還不熟悉,不過夥計所講掩月綾的說法也是不錯的。”


    新來的夥計,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掌櫃的八麵玲瓏,微頷胸,笑容還是滿滿地掛在臉上,老眼在我今天穿的藍色繡金絲的衣衫上恍了一圈,一臉的了然。


    “夫人的這身衣衫,是頂級的闌縐,”老掌櫃不等我們問就自行解釋道:“這闌縐是因最初的產地臨闌縣而得名。如果小的沒有老眼昏花的話,您這衣衫的一針一線應該都是出自店裏林師傅之手,小的可有猜錯?”


    “老掌櫃的,您可真厲害!”千秀先豎起了拇指。


    “沒有什麽,自家的衣裳,怎麽會不認得。”老掌櫃嗬嗬笑著,“何況,夫人這件的式樣別說是別家沒有,就是管記也僅此一件,再沒有旁一件了,月前管記出的那一批可都是獨一件的衣裳,件件沒重樣兒,件件都是林師傅的精心裁製呀!”


    敢情人家一眼就瞧出我是誰了!我笑了,“您老眼利。”


    “小的劉彥,見過少夫人。”老掌櫃滿是滄桑的老臉上笑容可掬,抱拳向我施禮。


    “您老快免禮。”我忙抬雙手虛扶了一下。我是接受人人生來平等地思想長大地。如今被一位老人如此恭敬地對待。我實在有些惶恐。


    “咦?”千秀地性子直。聽掌櫃地叫我少夫人。難免驚奇了些。不過半刻也就反過味兒來了。“哦。”


    夥計倒是十足驚異地瞧了我一陣子。也跟著老掌櫃給我施了禮。惶恐道:“小地不知是少夫人。方才……”


    “不打緊地。”我笑著安撫夥計。


    夥計這才諾諾地微垂著頭躲到一旁去了。


    “不知少夫人要來。怠慢了。”老掌櫃先是跟我客套了一番。


    “哪裏,是我事先沒有打招呼。”我就還以客套。


    “少夫人要選什麽料子,打發人來知會小的一聲,小的就給您送到府上去挑,何須少夫人親自來一趟?”


    “我也隻是出府逛逛,沒有刻意要選什麽。”這倒是實話。


    老掌櫃朝裏頭小廳的客人瞧了一眼,見那位女客還在一匹匹地挑揀,就手掌攤開指向鋪子裏頭的方向對我說道:“少夫人,您移步隨小的到內堂去喝茶可好?”


    我擺擺手,笑道:“不必了,您還有客人要招呼,我就在這裏看看就好。”


    老掌櫃聽我如此說,也不再讓,轉而問我:“少夫人覺得林師傅的手藝如何?”


    “林師傅是競陽頂級的好手,手藝自是沒的說,”我誇讚著,“就是這製衣的料子,也是沒的挑。”上至耄耋老者,下到總角小兒,隻要是好話,沒有不愛聽的。[]


    果然,老掌櫃嗬嗬笑得開懷,“不瞞少夫人,小的打老爺創立管記的時候起就在了,如今二十年了,管記出的東西,樣樣都是沒話說!”說著用食指又指了指內堂的方向,那個新來的夥計麻利地進去捧了匹料子出來,“少夫人請看。”


    那裏一匹色彩絢麗的錦,老掌櫃將錦捧過來,千蘭幫忙扯開幾尺,我才將這錦看了個清楚,整幅織錦的顏色以棕紅色為主體顏色,輔以緋紅、棕黃、藏藍、絳紫、石青、綠沈等等十七八種顏色,在斜紋的基礎上,用這許多顏色的極細的絲線提花織就,我的注意被錦上花瓣漸淺的紫色所吸引,“這可是――退暈?”


    “正是退暈,少夫人是行家!”老掌櫃看向我,奇道。


    “哪裏,現學現賣而已。”我的確是才從那一摞書其中的一本裏看到的,我沒有想到,這裏織錦上頭的彩色經緯線已經采用了由淺入深或由深入淺的退暈這樣高明的手法,由此精心呈現出來的古樸花卉,不會因為所選絲線顏色的偏沉而使錦體顯得拙重,其花紋的精致,色彩的鮮明跳躍,在千年前的絲織品技術水平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並且,這幅織錦上用了少量的金絲線,蜿蜒描繪,恰好把將一幅華麗典雅的織錦綴飾得流光溢彩,矜貴非常。


    千秀的咂舌聲傳了來,我也驚歎著,移不開眼眸。“這也是管記織染坊出的?”


    “正是,坊裏將十幾位有經驗的老師傅集於一處,將他們數十年的染織經驗集合起來,花費了三月的時間,無數回地嚐試,耗了十幾斤的純金絲線,幾百斤的上等蠶絲,才呈出了這半匹珍貴的‘天香縈錦’來。”說著,老掌櫃示意千蘭,兩人一塊兒把這匹“天香縈錦”翻了個個兒,豎了起來,如此一來,我就正對著這匹織錦的背麵了。


    “呀!”千秀無法置信地叫了出來。


    原來,這是一匹雙麵錦,正反兩麵不隻顏色,連花紋也是完全相異的,這一麵是以棕銅色為主色,其他青蔥、寶藍、黛紫等十幾種顏色為輔色,同樣鉤以金絲線,同樣運用了退暈手法,同樣的流光溢彩、精致非凡,卻比另一麵多了些許莊重而又不失於沉荷。我懷著讚歎虔誠的心思,俯貼過去,用指尖輕輕撫摸著錦麵上的一根根絲線,我知道蘇繡中的雙麵繡法,也知道中國古代從漢時起就有了雙麵錦,但真正看到古人嘔心瀝血的傑作,又是如此的精工卓藝,仿佛每一根絲線上都蘊了生命一般,讓我實在是無法不震撼。


    “真是太美了!”千蘭也忍不住讚了句。


    “小的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也是這樣覺得,如今不是小的誇咱們管記的東西,恐怕尋遍整個大餘,也已經很難找得到比這半匹‘天香縈錦’的工序更繁雜,手藝更精湛,花色更妍麗的了!”老掌櫃講得榮耀,講得驕傲。


    “它叫‘天香縈錦’?”好大氣的名字。


    “是,取萬裏天香縈繞錦心之意。”


    “我倒要看看是什麽好東西,撐得起如此美名!”我正專心於錦上的美景,沒防著會有人突然從後頭出聲,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廳裏坐著的男人。


    還是個俊得不得了的男人,二十六七歲,朗眉似刀,鼻若懸膽,嘴唇薄厚適中,菱角分明,偏銅色的皮膚,緊實頎長的身軀,風采高雅,容止可觀,整個人從骨子裏向外滲著矜貴,更別提此人一身名貴的銀絲輟飾的衣冠,若不是本身夠沉夠穩,恐怕此刻他眉宇間有意無意隱隱的狂傲早就衝上九霄了。


    “喲,公子爺,”掌櫃的上前招呼:“您怎麽出來了!”


    “聽幾位說得興致,也就出來湊湊熱鬧。”貴氣男子淡笑著,悠閑踱步到“天香縈錦”的跟前,朝我點個頭,我頷首,順勢退後幾步,讓開了空處,新來的夥計已經機靈地從老掌櫃手裏接過了錦的一邊,如今和千蘭一人一邊撐著那匹“天香縈錦”,男子繞著它欣賞了一圈,接著點頭讚道:“好錦,管記的確名不虛傳。”


    “公子爺誇獎了。”老掌櫃的嘴上謙著,心裏可美呢。


    “的確是美不勝收,可是為什麽隻有半匹?”我忽而想到這個。


    “唉,說起來也是趕上了,咱們管記的絲線都是自家的染坊現染出來的,這匹‘天香縈錦’上使用的由深入淺的碧綠和間紫二色絲線也耗費了大量,偏就在剛織出半匹的時候沒了,這用退暈手法染出絲線是個頗費時日的活計,師傅們一合計,就派人請示了老爺,說不如就先讓這半匹上了管記架上試試深淺,如有不足也可以改進,等到絲線準備齊了,再加大出量也不遲。老爺對咱們管記的老師傅們從來頗為倚重,這不昨兒就把這半匹‘天香縈錦’擺了出來!”


    “這‘天香縈錦’,看中的客人肯定不少吧!”我道。鋪子裏的光線充足,展開的“天香縈錦”仿似泛著華麗的光暈,買下它所需的銀子也一定不會少。


    “這是當然,才放上架,但凡進店的客人就會圍上來,拿起來就舍不得放下,隻不過它的價錢實在是不低,很少有人能夠買得起,最後是一位外地的客人,把銀子都付了,說是剛到競陽,還沒有落腳的地方,拿著它多有不便,改日再派人拿了銀子來取貨。”老掌櫃的話裏帶著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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