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裏山的陷落一開始被隱瞞了下來,沒有多少的漢軍知道。


    但是彭城那燃起的大火,還有城內的騷動,卻是沒有辦法再遮蔽下來。


    明軍驅趕著彭城的潰兵衝擊營壘,連破數座營寨,這一切都被一眾漢軍的軍將盡收眼底。


    哪怕是有著天子禦駕親征的士氣加成,但是這樣沉重的打擊,莫說是普通的軍卒,就是軍中的軍將也為之而驚懼。


    如果不是因為劉協的大旗仍舊飄揚在其營壘的上空,漢軍早已經全線潰敗。


    商、周兩代,商王眾卜卦,以卦象治國、周王稱為天子,以天命而治天下。


    秦皇掃六合,自稱為皇帝。


    劉邦斬白蛇而起義,始有大漢。


    自漢武之時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之後,天子的職責就是統率萬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子、皇帝的這一稱號和身份因此帶上了不可磨滅的神性。


    正因為如此,漢軍此時還沒有徹底的崩潰,他們還沒有徹底的陷入絕望,他們都在看著中軍的方向,看著劉協所在的方向。


    大多數的世家豪強都會喧雜不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之中,但是真的當國家危難,並非是所有的世家豪強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那些選擇了跟隨著漢庭的一眾世家豪強,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心中雖然也感到恐懼,但是他們仍然在堅持奮戰著。


    有漢一朝,忠於國事者者不計其數。


    忠職牧羊十九載蘇武、宦海沉浮徘回輾轉的馮唐、秉公執法的蒼鷹郅都、


    傅燮拒降戰死於冀縣、丁管殿前怒斥董卓、伍孚冒險刺殺董卓、盧植抽白刃嚴閣之下,追帝河津之間。


    他們雖是出身於世家,但是他們並沒有被其身份而束縛,他們並不沒有去做那國家的蛀蟲,去費盡心思掏空國家,而是竭力保護著國家。


    劉協緩步走向了望台的前方,走到了郭嘉的身旁,向著下方看去。


    入目之處,皆是赭黃色的旌旗,猶如黃色的海洋一般。


    人上一萬,徹地連天,人上十萬,無邊無沿。


    密集的戈戟遮蔽了他們頭頂的天空,猶如一座座移動的鋼鐵叢林一般。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綿綿無際的槍戟之林,刀槍如麥穗,戈戟似麻林。、


    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遠方那赭黃色的大纛旗此時已經離開了東山的山麓,正向著他所在的位置緩緩而來。


    劉協握緊了身前的欄杆,他知道那是許安的大纛旗。


    許安的大纛旗一動,那麽就證明著明軍即將發起總攻。


    明軍主力戰兵隻有五萬餘人,但是此戰算上後續調動的青州兵、徐州兵、共有軍卒近七萬人參戰。


    彭城之戰,漢軍共有二十一餘人,三倍於明軍。


    雙方出動了將近三十萬的軍卒交戰,如若算上軍中的輔兵、民夫等等,彭城之戰實際上是一場總人數超過了四十萬的大戰。


    望台之上眾人皆是緘口不言,所有人都知道末日已經到來。


    大廈將傾,已無人再可能將其扶起。


    四百年的大漢,將要在今日滅亡……


    孫靜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劉協的身側,他感覺自己的雙腿猶如灌滿了鉛塊一般沉重。


    “國家……”


    孫靜的聲音沙啞,他想要說些什麽,但是他發現自己卻是已經做不到了。


    剛一開口,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那是因悲痛而致氣塞。


    孫靜握緊了拳頭,他的心中悔恨不已,他麵朝著劉協跪在了地,身上盔甲使得他沒有辦法雙膝跪下,隻能是保持著半跪的姿勢。


    “臣……”


    孫靜低垂著頭,極力壓抑著心中的情緒。


    他的聲音顫抖,充滿了痛苦。


    “有負……國家所托……”


    孫靜緊握著拳頭,竭力不讓淚水從眼眶之中流下。


    四百年的大漢,亡於今日,忘在了他孫靜的手中。


    他有何顏麵去九泉之下去見他的兄長……


    他沒有護得了孫策、也沒有護住那些江東的子弟,最後還丟了整個國家。


    孫靜緩緩摘下了項上的鐵盔,將其緩緩的放在了一旁。


    “此戰之敗,皆因我失察之罪,以致喪師兵敗。”


    事已至此,他已經竭盡了全力,但是一切都於事無補,他沒有辦法帶領著漢軍走向勝利,擋住明軍的進攻,他沒有辦法像孫堅一樣挽大廈於將傾,扶狂瀾於既倒。


    明軍已經四麵合圍,明軍騎兵眾多,不可能讓放任他們逃亡。


    就算真的逃出了生天,但是他們也已經沒有了東山再起的力量,甚至連據守江淮的能力都失去了。


    成也彭城,敗也彭城。


    太祖高皇帝攻破了彭城,十麵埋伏擊破了楚軍,迫使項羽自刎於烏江江畔。


    而今許安帶領著明軍攻入彭城,四麵合圍,將他們圍困於西山之上。


    一切,彷佛是一場輪回一般。


    孫靜閉上了雙目,便要去摸腰間的漢劍。


    若非是他,若非是他決策的失誤,若非是他一直被許安牽著鼻子走,這一戰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快。


    他的手中掌握著二十餘萬的大軍,卻是連明軍的攻勢半日的功夫都沒有撐到,僅僅是兩個多時辰,九裏山和彭城告破,設下的二十七座連營被踏盡了近半數。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無能,國事艱難,天子親召其回朝,托付重任……


    孫靜的手終究是沒有碰到他腰間的漢劍,在他剛剛伸出了手去之時,一隻有力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


    孫靜睜開了雙眼,看向前方,正好看到了劉協明亮的雙眸。


    劉協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神色顯得很堅定,眼眸之中也沒有任何的驚恐,往日間那昂揚的神采也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眸。


    他已經從此前的驚懼之中緩過了神來。


    雖然不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但是劉協這樣的心性卻是極為罕見。


    孫靜的意識一陣恍忽,他突然明白了當初劉協剛到陳都之時,孫堅前去覲見劉協之後回來對他的所說的話。


    那一日的景象孫靜記得很清楚。


    董卓亂京、妄議廢帝、乾綱獨斷、漢室威信掃地,以致天下大亂,自長沙起兵以來,孫堅從來都是眉頭緊蹙,神色深沉。


    但是那一天,孫堅回來之時卻是神采飛揚,眼眸之中都閃爍著光芒。


    天子氣……


    孫靜近距離的注視著劉協,他終於明白了當初孫堅話中的含義。


    孫靜被劉協用雙手托住,緩緩的站起了身來。


    這個時候,孫靜才發現。


    曾經那個站著隻是比漢劍要高了隻不過一些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名英武不凡的青年。


    他的雙手沉穩而有力,身軀挺拔,脊背挺直,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一般。


    “彭城之敗,非戰之罪……”


    劉協托起了孫靜之後,握住了孫靜的手,鄭重道。


    “明庭大勢已成,席卷天下不過隻是遲早之事,就算據守江淮,也不過是延遲數年光陰。”


    劉協的目光深沉。


    天地反覆兮,火欲俎。


    大廈將傾兮,一木難扶。


    那一句自太平道內流傳而出的讖言卻是沒有錯誤。


    自章武元年變法開始,至如今已有兩年多的時間,國家看起來富強了許多,軍兵增多,財稅增多。


    但是實際上內中的矛盾卻是在不斷的加劇,因為有著繡衣使者,所以他很清楚國家和朝堂之上的變化。


    國家危難之時,那些世家豪強卻是仍然在想著自己的利益。


    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世家豪強卻是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甚至還在爭權奪利,仍然做著春秋大夢,以為能夠和明庭可以一直相安無事,以為明庭醉心於擴張海外,而無心南下,認為再不濟也能夠退守江淮。


    簡直是可笑。


    他看了明廷的那些報紙,他也知道了很多的原來他不知道的東西。


    他知道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原因,他知道了生活在國家底層的那些普通小民,他們每日裏所過的是什麽樣的時候。


    他也知道為什麽當初會有黃巾起義,他也知道了為什麽會有百萬人響應,使得八州震蕩。


    許安將一切的都看的很透徹,不僅如此,他還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劉協現在一直都記得一句話,有些事從來如此,曆來如此,但是卻並非是應當如此,理應如此。


    “我之所以不願意退守江淮,就是因為我很清楚退守江淮的結果。”


    “就算我等想要偏安,但是許安又如何會肯放過我們?”


    “天下一統,國家完整,才是世間的正理。”


    “自古以來如此,曆來如此,也應當如此,理應如此。”


    劉協的眼眸之中神采閃爍,有的時候,看著那些從北邊送來的報紙,看著那報紙之上的內容。


    他真的很想和許安麵對麵的交談一番,他想知道許安事實上到底是一位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能夠將這一切看的如此的透徹。


    如果不是敵人的話,他倒是真想和許安徹夜長談。


    之所以變法,其實很大程度,是因為這些報紙的影響,荀或最後的諫言隻是一個契機,與其說是荀或說服了他,不如說是那些報紙,被許安的言論所說服。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劉協拍了拍孫靜的肩膀,對於孫靜他沒有絲毫的怨恨。


    相反,對於孫靜他更多的是抱歉。


    這份歉意,是對於整個孫氏的抱歉。


    若非是孫堅,隻怕是國家早已經崩潰,陷入四分五裂,群雄割據的場麵。


    天下動蕩、國家殘破,其毒禍比之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並非是你有負我的托付。”


    劉協轉頭看向遠方正在廝殺的戰場,明軍的赭黃色的旌旗正越來越近,前線正在崩潰。


    “而是我,有負這天下的所托。”


    劉協凝望著遠方那杆赭黃色的大纛旗。


    “我的肩膀,終究是沒有資格擔負著天下這幅重擔,也沒有能力擔負。”


    “那麵大纛之下的人比我更有資格。”


    “舊時代終將會消亡,取而代之的將會是一個嶄新時代。”


    劉協的目光深沉,他想起了他所看過的一封報紙,他所說的這句話,正是那封報紙的標題。


    那是許安在長安開國之後,第二天的報紙,那封報紙傳閱了整個明國,也傳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了一眼孫靜,示意孫靜走到近前,與他站在一起。


    孫靜神色微微一怔,下意識的走上了前去,站在了劉協的左側。


    劉協看向右側,郭嘉此時的神色的仍舊晦暗,雙目之間沒有任何的神采。


    “奉孝不必哀傷,我的心中早已經有了預料,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壞……”


    劉協的話語引動了郭嘉的心緒,郭嘉的眼眸之中出現了些許的神采,他轉過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劉協。


    “我還記得,當初北地邊患之時國家的情況……”


    劉協臉上露出了回憶的神色,鮮卑、匈奴、羌氐部族越發的壯大,而漢庭卻是越發的衰弱。


    當初北伐兵敗,鮮卑大勝,漢軍威信盡失之後,甚至連烏桓開始有了異動,他現在還記得他父親劉宏的神色。


    隻要北地傳來消息,整個宮廷之中,好多日都是愁雲蔽日,不見絲毫的喜慶。


    國家百孔千瘡,那些世家豪強就像是蛀蟲一般侵蝕著這個國家。


    他做過一個夢,他夢到一個沒有許安的世界。


    那個世界,他不是被董卓廢掉,而是被董卓扶上帝位。


    天下更為混亂,群雄割據,諸侯爭鋒,有人稱帝,有人稱王,最後似乎三國鼎立,相互攻伐。


    最後的最後。


    他看到了因為連年的戰亂,十室九空的景象,看到了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慘狀。


    華夏勢微,北地的那些部族,鮮卑、匈奴、羌、氐、羯等部族紛紛南下,侵入中原……


    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漢家衣冠不存,神州陸沉、百年丘虛。


    劉協重新收回目光,看向了遠處。


    “變法讓我看清了許多的東西……”


    正是因為變法,劉協看到了許多他原本看不到的東西。


    沒有人可以挽救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經曆了四百年的時間,已經是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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