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吹滅了寢殿內的最後一盞華燈,又將殿角的一盞小燈燃亮,這才悄悄退出殿去。偌大的寢殿中,隻餘下了兩個人。


    寧宛然向著虞含煙一笑:“今兒我留你住在宮裏,也不知明兒靜王要如何的恨我呢!”


    原來臨近傍晚的時候,虞含煙原是要回靜王府的,不想虞璿卻忽然過來了。她一來,便又耽擱了會子時間,寧宛然便索性留了她用了晚膳。用完膳便又隨意的聊了幾句,這一聊,倒聊得忘記了時間,待回神的時候,發現宮城內竟已宵禁了。


    寧宛然失笑之餘,索性便留她在鳳儀宮住上一晚,又令人去給靜王報了信。不知怎麽的,虞含煙總是能讓她覺得很是舒暢,她說話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舉止之間又很有些男子的大大咧咧,有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與言辭實在像極了楚青衣,讓她忍不住便覺得好生親近。


    虞含煙向她頑皮的一笑:“或者他明兒倒是會很感謝皇嫂也說不定,多謝皇嫂又給了他喝花酒的機會!”還不忘眨了眨眼。


    寧宛然噗哧一笑,提到喝花酒三字,她便又忍不住想起楚青衣。


    “不知道青衣如今怎樣了?”她微笑道。


    “倒是還沒接到上官府的請柬,想必還在忙著成親的相關事宜罷!”虞含煙隨口應答寧宛然不由一笑,楚青衣的性子她素來深知。實在很難相信她會請上滿坑滿穀地客人來看自己的笑話。尤其她可是連女裝都不會穿的,成親當日也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來。


    青衣,我真是想去看看你是如何成親的……


    那些鬧洞房的人,又會有怎樣的下場……


    虞含煙抬眼見她微微沉吟,若有所思,嘴角笑意隱隱,梨渦淺淺,不由一笑,因上前一把抱住她:“我的心肝,這般良辰吉日。放著我這般的大好郎君在,你心裏居然在想別人?”


    寧宛然一聽這話。不由撲地一聲笑了出來。頓時便有一種楚青衣猶在身邊地感覺。忍不住伸手擰了一記虞含煙地俏靨:“你這腔調。還真是與她相似得緊。”


    虞含煙便哈哈笑了起來。


    殿外明淨地月色透過窗紙泄進屋來。沉靜安詳。


    虞含煙並沒有多少睡意。在寬大地床榻上輾轉了一下。鼻端是暗香襲人。她忍不住開口笑道:“我這待遇。可是連皇上都是要嫉妒地!”


    寧宛然忽然聽了這句。不由微微地窒了一下。苦笑道:“你們連這些事情都知道了!”


    “這宮裏。能有什麽秘密。不過隻敢猜道皇後無寵。無人敢想到是皇上總碰釘子而已!”


    寧宛然哭笑不得,提及蕭青臧,她心中便覺耿耿,索性閉目裝睡,並不接言。


    虞含煙明亮的雙眸在明淨如水的月色中閃動著晶瑩的光彩。


    “皇嫂是個眼裏揉不得一點砂子的人。心中容不得一絲的錯處,一點的芥蒂。這種性子,其實並不好……”她微微的歎了一聲,繼續道:“人在世上,總還是糊塗些的好。”


    寧宛然苦笑了一下,慢慢睜開眼,靜靜地看著虞含煙:“含煙是得了誰的好處。來這裏作起說客來了……”她心中並沒有太多怨怒的意思。隻是娓娓道來。


    “皇嫂想得太多了,皇兄的性子。皇嫂不會不知。這種沒臉的事兒,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宣之於口的。更莫要說求人來做說客。”


    寧宛然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道:“含煙打算如何遊說我呢,長夜漫漫,中夜無聊,我便聽聽又有何妨!”有些事,我總是糾結於心中,難以說服自己。每每心軟了,總會再尋些其他理由,讓自己地心又硬了起來。其實,有些話,他不能宣之於口,我又何嚐能說得出來。[.超多好看小說]


    青衣是個有些迷糊的人,自己的事情尚且拎不清楚,而且以她的性子,又怎能說出中肯的意見來。石楠倒是個聰穎細心的,隻是比起青衣,她畢竟也是隔了一層的。


    虞含煙微微地笑了起來:“皇嫂可知道,我其實並不是中虞真正地郡主……”


    寧宛然驚了一下,下意識的擰了眉,沒有說話。


    “這件事,母後和皇兄早都知道了,隻是他們一直裝著糊塗而已。”


    寧宛然默然,心中忍不住便有些憐惜,伸出手,握住虞含煙地:“有靜王在,你怕什麽?”


    這話一說了出口,她自己便怔了一下,依稀記得蕭青臧也曾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語。


    “我一直是個很會裝糊塗地人……”她聽到虞含煙幽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很小時候的事情,我大多都已不記得了,隱約記得我住在一個很大的宅子裏。有人疼愛著,有人服侍著,我經常跟在一個人身後,到處亂跑,混在一群比我大很多的孩子中間。


    然後忽然有一天,我就流落在街頭了,我怎麽也找不到家了,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


    餓極了的時候,我就抱著肚子蹲在街頭,眼巴巴的看著那些來去匆匆的人。然後就有人會丟給我包子、饅頭或是餅。


    那些東西都並不好吃,可是人餓極了的時候,就再不會這樣想了。


    我迷迷糊糊的便也這般的過了好些日子,不知不覺的就捱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現在想想我都還忍不住便要打上幾個冷戰。


    那天下著很大的雪,我們住地破廟裏來了幾個人。穿的很好、很暖和的樣子。他們在乞兒堆裏穿巡,把我們一個個拉起來,拿了袖子擦我們的臉,然後帶走了幾個,其中包括我。他們把我們帶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裏,那裏很是溫暖。


    有很多跟我們一般大的孩子,衣著襤褸,麵黃肌瘦的站在那屋裏。


    然後便有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長得很是清臒文秀,他走到我們麵前,蹲下來。一個個的問我們問題。


    我睜著眼睛看,我隱隱知道這個人,他能改變我的一生。


    他問地問題很是簡單,翻來覆去的無非就是一些:你多大了?你還記得小時候發生的事麽?你家在哪兒。你父母又在


    跟我同來的人或者搖頭,或者點頭,或者說得含含糊糊,或者口齒很是伶俐,可是他卻總是笑笑,眼中淡淡地,像是失望的意思。


    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也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我便睜大了眼睛看他。我看到他眼中也閃過了那絲失望的光。起身就要走開。


    看他就要走開,我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就開口叫了他一聲爹,然後我就哭了起來,我抱著他的腿,哭得他一身的眼淚鼻涕。我又哭又叫。哭爹喊娘,問他們為什麽不要我了……為什麽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麵……


    他於是站住了,過了很久,我才聽見他說了一句:“就是她罷!”


    於是第二天,我便成了中虞延親王的女兒。綾羅綢緞裹身,山珍海味填腹,他給我請了先生。教我讀書。其實那些書都很是簡單。我不敢表現的太聰明,可又不能表現地太笨。我怕他討厭我。先生於是不厭其煩的講著,我也便反反覆覆的學著。


    他來看我的時候。我總是很粘著他,巴著他。


    他初時有些僵硬,漸漸的也便習慣了,於是來的也愈發地多了。


    這樣過了很多年,他待我好得幾乎讓我便要淡忘了他根本不是我的親身父親。


    可是我心裏卻是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的。


    我戰戰兢兢的裝著糊塗,我不敢明白的說出來,我怕失去我現在所有的一切。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不,應該是他親生女兒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本來就是頂著她地名字進地府。他忽然喚了我進去,歎息的摸著我地頭,柔聲的問我。


    煙兒,你裝了這麽多年,累不累?


    那一刻,我僵硬到無法動彈。


    他歎了口氣,說他之所以收養我,是因為他地親生女兒夭折了,而這個女兒身上卻有一樁無法推拒的親事,他甚至不敢對男方說,他的女兒已經死了。


    我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養了我這麽多年,就是因為這一樁婚約,我怎麽也不能拒絕。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在打點自己的嫁衣,他也沒再來看過我。


    我上轎出門的那天,丫鬟們正為我梳妝,他忽然來了,親手為我戴上新娘的鳳冠,摸著我的頭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我忽然就哭了起來,就像是那年初見的時候一樣,我哭的涕淚橫流,我抱著他的手臂,哭得他一身的眼淚鼻涕。


    他於是笑起來,他說他一生隻狼狽過這麽兩次,都是應在了我身上。


    寧宛然默默的躺著,好一會兒也並不說話。


    “皇嫂,我有時候總在想,人為什麽總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呢?若是不知道,豈不是會幸福很多!即使知道了,為什麽又要明明白白的表現出來呢?裝著糊塗,裝著什麽事情也不曾發生過,裝著他其實愛你愛的不能自拔……裝得久了,也便覺得是真的了,也便覺得其實自己是很是幸福的了……”


    “迷迷糊糊的幸福豈不比清清楚楚的痛來得更好些麽?”


    寧宛然木然了很久,慢慢歎了口氣,平靜道:“含煙,不早了,該休息了!”


    斜窗外,月影微微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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