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樂聽完大夫人的話以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李蕭然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女兒明白了。


    隨後,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步走到李蕭然麵前,盈盈然跪倒:女兒叩謝父親養育之恩,今後不能承歡膝下,請父親多保重。


    李蕭然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終究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走吧。


    這樣的罪過,如果再不處罰,以後還不知李家要亂成什麽模樣。


    李長樂起身,遙遙看了李未央一眼,那美麗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隨後,她頭一揚,快步走出去,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李長樂突然猛地駐足,回首道:女兒沒有做過的事情,是絕不會承認的願以一死,還自己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柱子撞了過去。


    整個大廳裏,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不遠處的李敏峰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李長樂雖撞在了柱子上,但隻是暈了過去。


    大夫人作出快要跌倒的模樣,跌跌撞撞撲了過去:我的女兒啊


    老夫人驚呼一聲,恐慌之下,幾乎沒暈過去。


    李未央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地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她就算沒聽到大夫人和李長樂說了什麽,現在也真切地看到了。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啊,李長樂這麽一撞,的確是撞的恰到好處。


    以死明鑒啊,怎麽不等出去之後再撞呢偏偏要在這時候


    李蕭然臉色勃然變了,快步走上去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吩咐道:沈大夫,你快來看看


    沈大夫連忙背著藥箱過來,仔細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這才鬆了口氣,道:小姐隻是一時昏了過去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李敏峰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父親,你看到了吧,妹妹這是以死明鑒啊,她明明是受了委屈才會如此啊。


    李蕭然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二夫人冷笑一聲,大小姐果然肆意妄為,這一撞可真是撞的好啊


    大夫人泣不成聲淡淡道:二弟妹,長樂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為何要說出這樣狠心的話來


    李敏峰勾起唇角,笑了笑,二嬸,以死明鑒弄不好可是要命的,長樂不過一個弱質女流,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會如此,換諸於在座各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三夫人歎息一聲:於情於理,大小姐都不該如此,這樣,豈不是在質疑老夫人和大伯的決定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大夫人一怔,隨後哭的仿佛心都碎了,她看著李蕭然道:老爺,我嫁給你二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長樂是我最心愛的女兒,也是你從小疼愛著長大的,她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冤枉,你看她,滿頭都是血,她是最重視容貌的,若是就此破了相,可比要了她的命還嚴重,她如何會用這種手段來脅迫老爺,分明是受盡了苦楚啊


    沈大夫也查看了一下李長樂的傷口,點頭道:額頭上的確是有可能留下疤痕。


    大夫人當然知道容貌重要,可是現在若是讓李長樂被送去庵堂,以後別人會怎麽看待她誰都不會要一個因為不明原因被家族拋棄的女孩子她的一輩子就毀了啊


    李蕭然終究是不忍心,道:罷了,先送她下去養傷吧。


    李敏德內心不忿,上前一步剛想開口,李未央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不得已,強行站住了。


    李長樂進來的時候是走進來的,出去的時候是被人抬著出去的,氣息奄奄,頭上還血流不止。李蕭然長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甩袖離去。說到底,讓他相信李長樂竟然詛咒自己,他是不信的,可是親眼所見,又由不得他不信。


    四姨娘從頭到尾,沒有發表過一句言論,當看到李長樂留下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神情,卻又有些說不出的失望。


    她的視線在空中和李未央對視了一眼,隨後她淡淡笑了笑,和李常喜李常笑一起離開了。


    李未央親自送了老夫人回去,回到自己的院子,卻看到李敏德在走廊下等著她,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姐,這回你太冒險了。李敏德一開口,便是這句話。


    李未央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他,聲音輕柔:敏德。


    李敏德不由心裏有點難受,三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說話,他一點都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他不能開口責怪她冒險,責怪她事先不告訴他。真狡猾,三姐,真是好狡猾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原本的些微悶悶的感覺,不被信任的感覺,隨著她輕柔地叫著他的名字,那些情緒就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再也不能對她生氣


    知道他會不滿自己事先沒有告知,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道:敏峰,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麽好事,很容易走漏風聲。最關鍵的是,太冒險了。


    李敏德皺了皺眉,道:你是說四姨娘隨時可能倒戈相向


    李未央笑了笑,同時為他的敏感與聰慧所驚訝:是,因為四姨娘雖然配合了這個計劃,我卻一直不確定她將自己的女兒牽連進來的原因,所以我也在隨時提防她倒戈一擊。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想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剛才母親對我說,她得到的消息是,大夫人和大伯父說起過,要將四姐姐許配給五殿下,然後五姐姐許給榮國公的三公子。


    李未央不由驚訝,李常笑會被嫁給五皇子的事情,前世就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嫁過去也隻能是個側妃。至於前世的李常喜,是嫁給徐茂公的次子,可是如今一個已經毀掉了容貌的庶出女兒,大夫人為什麽突然想要將她嫁給榮國公嫡出的小兒子呢這可能嗎這兩門親事,雖然必定對大夫人有利可圖,但對四姨娘來說,也不算壞吧。


    榮國公的三公子程林,出身高貴,文采風流,榮國公又是百年富貴的人家,表麵上看,這婚事是挑剔不出什麽的,所以大伯父已經在考慮了。


    表麵上看難道說李未央皺起眉頭。


    三姐,你如今是縣主了,你的婚事將來陛下必定會許婚,所以大夫人不能輕易插手,可其他人麽,自然任由她搓圓捏扁了。你想想看,若是這榮國公的三公子沒有問題,四姨娘何必上竄下跳的呢我的母親也曾經懷疑過,悄悄打聽了,才知道這程家公子喜歡聽戲,還帶了一個戲子進府,寵愛的什麽似的,不但日日聽戲,而且夜夜同床共枕,最後惹怒了榮國公,命人悄悄將那戲子打死了,這也不算是什麽秘密了。


    原來是這樣,這種秘聞,自己到底是不知道的。榮國公家三公子的事情,對男人來說不過是少年風流,一笑置之,父親也必定不會將此事過分放在心裏。若說李常喜現在還是花容月貌,父親可能還會考慮一下三公子的荒誕不經,可看看李常喜如今這個模樣,誰還會理會這些呢他隻會考慮這樁婚事能帶來多大的利益。但是對於四姨娘來說,榮華富貴那都是虛的,女兒的幸福才最最重要,這榮國公府三公子行事如此荒唐,婚後還不定怎麽胡作非為,她定會想法子破壞了這門婚事。


    大伯母今天鬧了這麽一出,她提議的婚事,大伯父自然暫時不會提了,就算提了,老夫人也不會高興的,表麵上看四姨娘今天得罪了大夫人,可卻都是為了四姐五姐她們好啊。李敏德輕聲說著。


    李未央陷入了沉默。的確,四姨娘為了阻撓這婚事,竟然不惜和大夫人為敵,看似愚蠢,卻出自一片愛女之心。


    李敏德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他忍不住道:隻怕今後,大夫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未央誠實道:大夫人城府極深,陰險惡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之於我,確有深仇大恨,我要複仇,無可厚非。可我不希望把你也牽連進來,所以從今往後,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更不能像今天這樣處處與大夫人為敵,聽懂了沒有,敏德


    聽了這話,李敏德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李未央見他這個樣子,隻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麽說吧,她於你並無直接利害關係,你若真的要幫我,在暗處就好。


    李敏德輕側了下頭,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十分的浮躁。他當然知道大夫人不是好惹的,即便是三夫人也不敢與其硬碰硬,可是當他聽到李未央這樣說的時候,他很憤怒,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麽而鬱悶,也許是大夫人,也許是三姐,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麽三姐要這樣心事重重


    為什麽她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他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李未央此刻像他解釋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她喜歡他,把他當成重要的人,而是因為,她覺得暗處的幫助將來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三姐,因為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才對我這樣好嗎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她就不會對他笑,也不會理睬他了呢


    李未央一愣。


    這個少年,是不是太敏感了敏感的讓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對不起,我是個傻瓜李敏德低低道。他不該說這些話的,讓三姐不高興。


    李未央微微一笑,將他的手握得緊了些:不,我不是因為咱們在一條船上才對你說這些話,恰恰相反,我很喜歡敏德,所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李敏德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太弱小,會給你帶來麻煩


    李未央頓了頓,搖了搖頭:不會。


    李敏德漆黑的眼睛望不見底:三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李未央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將來有一天,會比我更聰明,會成為三夫人和我的依靠。我沒有弟弟,你就和我的親弟弟是一樣的。李未央說到這裏,凝眸一笑。


    走廊下紅色燈籠高高掛著,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令人沒辦法轉移目光。


    李敏德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三姐,你真的那麽恨大姐他們嗎其實母親最近和我提起過,她想要回臨川去看望外祖母他們,若是在那裏開心,就買了宅子安頓下來,再也不回來了,到時候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你和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李未央目光一片冰涼,她也想過好日子,可是讓她離開這裏,就等於要放棄報仇。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的雙腿被斬斷的時候,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麵,那因為她而慘死的宮人所發出的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她全都記得,而今生,大夫人母女從來沒想過要放過她。就算她肯放手,對方也不會任由她去過逍遙日子


    李未央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她們,所以,我絕對不會走


    李敏德吃了一驚,抬起沉沉的睫毛,道:三姐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眼底有一種深沉的情緒劃開了,讓她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將敏德的手抓出了一道血痕,立刻鬆了手。


    李未央猛地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寬容這種東西,我根本擁有不起,也不想擁有


    她此刻的模樣,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消失。


    李敏德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恐懼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三姐,好像他怎樣都捉不住,捉摸不透,把握不了他竟然沒有片刻的了解她,她的心底,一定隱藏著很多說不出口的秘密


    於是,李敏德突然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


    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間,李未央的麵容浮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李敏德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注視著李未央,揚唇一笑:如果三姐不走,那麽,我永遠也不會走,在這裏陪著你。他的語調,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李未央微微地動容,剛要說什麽,卻突然聽見一道尖叫聲音響起。


    一個丫頭從不遠處飛奔而來,一路撞到了不少人,她的臉上滿是驚慌,急匆匆撲倒在李敏德的麵前: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爺,三夫人剛才剛才突然暈倒了


    三夫人暈倒了李未央一怔,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浮起很不好的預感。


    三夫人被確診,感染了時疫。


    老夫人聽說了這件事,親自去看望了兩回,還特地請了名醫診治,想著讓三夫人早點好起來。李敏德也是日日夜夜守候在母親的身邊,李未央怕他也染了病,幾次三番趕他去休息,可他都堅持不肯離開。


    李未央沒有辦法,隻能默默希望三夫人能夠盡快好起來。


    一路穿過樸素的青磚灰瓦,李未央的麵色始終都沉沉的。雖然大夫一再說,三夫人的病情有了起色,可是馬上就是年關了,若三夫人的病情真的好轉,她為什麽到現在都不能出門呢


    屋子裏,所有的窗戶上全掛著厚厚的窗簾,戶外的陽光艱難地爬在窗簾上,由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鑽進來,屋裏顯得一片昏沉。不遠處的窗下,放著一架古琴,隻是上麵落了許多灰塵,顯然好久沒人碰了。


    見到李未央來了,李敏德從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麵色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十分的蒼白,漆黑的眼睛裏,竟然不知何時,帶了點絕望的神情。


    李未央一愣,突然心裏覺得很不安。


    看到李未央到了,一旁的丫頭立刻將黑漆鈿鏍床的青色羅帳用銀勺勺起,三夫人躺在那兒,李未央一眼便發現她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身子偏得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從那張大得驚人的床上吹走。


    三嬸竟然病的這樣重


    李未央心裏的不安,在不斷的擴大。


    原本還好端端的,怎麽會感染了時疫李未央忍住心頭的酸澀,快步走了過去:三嬸。


    從三夫人生病以後,她就不怎麽見人了,除了李敏德和老夫人,大夫人等人來探病,都是被擋在門外的。


    丫頭低聲對兩眼微閉的三夫人說:夫人,三小姐來了。


    三夫人睜開眼睛,看見李未央,竟露出一絲笑容,隨後她對一旁的丫頭點點頭,讓人扶著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未央。


    一切還好嗎三夫人這樣問道。


    李未央當然知道她問什麽,笑道:大姐的額頭雖然傷勢不重,可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姐當時撞得猛了,不知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三夫人淡淡一笑,道:這樣,他們也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三夫人看得透徹,現在大夫人處處戰戰兢兢,聽說父親連一次都沒去看過李長樂,甚至連李敏峰都疏遠了。想也知道,四姨娘的枕頭風一定很厲害,父親原本就多疑,現在說不定懷疑那巫蠱之術是真的,後悔沒處置了李長樂。這件事情,表麵看李長樂是好端端留在了李家,但這樣死乞白賴地留下,她的父親心中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了,日子絕對不會好過的。


    你還好吧三夫人望著她。


    托您的福,未央還好。


    托我的福三夫人輕輕一笑,笑容中略微帶了點苦澀,我自身難保,哪有福字可言我倒是想要一直幫你,看大夫人倒下,可惜的是


    三嬸對我,已經幫了很多,您隻要安心養病就好。


    我知道你聰明能幹,如今又是縣主了,大夫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也輕易動不得你,真是萬幸啊。三夫人說著,仿佛是在安慰她,隻是聽我一句勸,將來想法子找個好姻緣,離那群狼遠遠的人一輩子,就這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不忍心拂她的意,道:三嬸說的話,未央都記下了。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三夫人說的話,隱隱有交代後事的意思。


    可是怎麽會,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了。


    三夫人斜倚在床頭,任何人見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臉色十分灰敗,原本豐潤秀美的雙頰消瘦的厲害,眼睛卻是亮的驚人,李未央心中,有一點恐懼。若是三夫人有什麽不測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李敏德身上,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夫人,該吃藥了。旁邊的丫頭端了藥來。


    三夫人淡淡地望了一眼那藥碗,搖了搖頭,李未央見她臉色蒼白,說話時不時停下喘著氣,怕她累了,想要勸她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三夫人卻盡可能壓低聲音,外邊有人問起你我的病,你怎麽說


    我就說三嬸病快好了。李未央想了想,才回答說。


    不,你就說,我的病已經好了,隻是還需要靜養。


    李未央皺起了眉頭,不明白三夫人為什麽要這樣說。


    三夫人卻看著李敏德,幽幽歎了一口氣。李未央恍然大悟,難道三夫人是怕她有什麽不測,那些人會對敏德做什麽嗎


    的確,敏德根本不是李家的骨肉,若是唯一疼愛他的養母一死,他在李家的日子一定會特別難過,如今已經有很多不好聽的流言傳出來了。


    隻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三夫人一邊說,一邊突然從床上坐起,兩隻手撐著床麵勉強站了起來。我覺得,也許很快就會好了。她微笑著,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軟,要不是未央上前扶得快,準會摔在地下。


    李敏德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別過臉,不敢看自己的養母。


    李未央這時候才明白,三夫人的身體,恐怕真的病得很厲害。她原來身子就一直都不好,時疫又不是一般的病症該怎麽辦呢李未央的頭腦急速地轉動著,她竭力想要回憶當初是怎樣處理災區的時疫的,可是終究一無所獲。她隻知道,當年那場疾病,死的人遠遠超過災害本身帶來的死亡,而大夫們卻束手無策。


    她扶著三夫人在床邊坐下,三夫人的眼睛四下尋找著什麽。


    母親,你是想找琴嗎李敏德輕聲的問道。


    他此刻的神情,成熟的讓人覺得陌生,完全不像是個十歲的少年。


    李未央為他覺得難過,為什麽一個孩子要承受這麽多不該他承受的東西呢若是真的失去了唯一疼愛他的養母,敏德以後該怎麽辦


    三夫人點點頭,李敏德突然從李未央手中接過母親的手,扶著她站起來,一步步走過去,在琴邊坐下。


    三夫人抬起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


    李未央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三夫人低下頭,專心地彈琴,彈的是一隻非常纏綿的曲子。李未央曾經聽過,三夫人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彈奏這支曲子,聽說,那是當年三叔為她譜的曲子,李未央輕輕歎了口氣,三嬸的心中,從來都沒忘記過自己早逝的丈夫吧。


    三夫人的琴曲非常纏綿且哀婉,如歌如訴


    就在一個瞬間,琴弦突然斷了,三夫人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突然笑了起來,她低聲道:當年,我也有過一個做母親的機會。


    李敏德一震,垂下了頭,從李未央的角度,隻能看到他晶瑩的皮膚變得更加蒼白了。


    未央,這些話原本我不打算對人說,可是現在看來,不說的話,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你知道我為什麽幫你,因為我恨大夫人,可我為什麽恨她,你一定不知道吧。大夫人為人表麵仁慈大度,骨子裏卻專橫跋扈,一向不被老夫人喜歡,當年大伯曾經外放過一段時日,二房又是庶出,那時候李家是交給我當家的,後來大伯回到京都,升任丞相,我便主動交出了掌家的權力,誰知大夫人竟以為我故作姿態,竟然動了手腳害得我小產,這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三爺原本體弱,又心地善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始終耿耿於懷,卻因顧忌大伯,不忍心怪責他們,最後鬱鬱而終,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恨她三夫人望著她身邊的李未央,突然莫名地笑起來,此刻她心懷痛苦,還是追悔當年的過於輕信,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誰也說不清。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李未央看著,心中不由得替她難過。三夫人想要讓位,對方卻不肯相信,非要自己奪走才放心。常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李未央卻明白,大夫人這個人,是不能容許任何人任何事超出她的掌控的。


    三夫人笑著笑著,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喉嚨裏,禁不住咳起來,李未央慌忙替她輕輕拍著後背,李敏德也緊張地走過來。


    三夫人在一旁丫頭捧過來的痰盂裏吐了一口,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


    我以為還能多過些年。三夫人一邊喘氣一邊對李未央說,現在看來,日子不多了


    前生,三夫人是在李敏德出了意外不久後去世的,現在敏德明明得救了,她卻意外染上時疫,難道一切都是不能改變的嗎李未央握緊了拳頭,臉上帶著寬慰的笑:不不,不會的,三嬸兒一定長命百歲。


    三夫人豁達地搖搖頭:算了。她看了看李未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燃燒著一團隱隱的火焰,三夫人心中苦笑,這孩子,或許對大夫人還是充滿著恨意的。想起她自己剛剛嫁進李家,想起自己的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一個個離去了,想到這兒,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慨。對於大夫人,她心裏總有那麽一股怨氣難以撫平,這才是她一直幫助李未央的真正原因。


    但在她病重的此刻,什麽事都磨平了,什麽恩呀怨呀,似乎越來越變得不那麽重要了。隻有一件事,她還放不下。


    三夫人緊緊握住李未央的手:三嬸幫你這麽多,隻求你一件事。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此刻慢慢揚起了一絲懇切的哀求,李未央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幫我照顧敏德。沒了母親的照拂,又不是李家的親生骨肉,這孩子以後的日子一定非常難熬,李未央可以想象。


    但是答應這樣一個請求,意味著從此之後李未央除了七姨娘之外,還要將另一個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李敏德就變成了她的責任李未央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是想到三夫人長期以來對她的幫助,她實在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李敏德的頭深深低著,誰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麽的悲傷。


    李未央長久的沒有說話,三夫人猛地握緊了她的手,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一旁的李敏德,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不一定能護他周全,可我會盡到最大的努力。她這樣回答。


    三夫人笑了笑,道:謝謝你。


    晚上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未央始終一言不發,白芷和墨竹看了,心中都有點不安,她們雖然不知道三夫人病情如何,可看小姐這個樣子,恐怕是不太好了。


    三夫人在李家,是小姐重要的朋友,這一點,她們知道的很清楚,若是她有什麽不測,對小姐決計不是好事。


    半夜的時候下了一場雨,一片寂靜裏隻聽到水珠落下的聲音,李未央睡不著,慵懶的靠在床前,淡淡闔著雙目。


    窗扉處傳出細微的聲響,帶著些許怕人知道的謹慎。


    李未央微微傾身,想了想,披了外衣站起來,走到床邊,透過窗戶,她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外麵,李未央心頭一動。


    下意識地推開了窗戶。


    敏德李未央輕聲道。


    黑暗中,那人的背影有瞬間的僵硬,片刻後,才磨蹭著慢慢轉過身。


    透過廊下微弱的燭光,李未央看到敏德俊秀的臉孔慢慢抬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紅了一圈。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麽半夜三更跑到這裏來了


    李敏德不說話,隻是低著頭。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對他招了招手,李敏德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道:你是要我叫人來請你進屋子麽還是你準備讓人發現你半夜溜到我房間裏來


    雖然是堂姐弟,雖然這孩子年紀小,但傳出去還是不好聽的,李敏德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立刻乖乖地爬了進來。


    李未央看到地上多了一圈的水漬,再看李敏德濕了一片的衣擺,隻覺得頭痛。


    而她不知道的是,李敏德的視線在她穿的單薄的身上轉了一圈,隻覺得耳根處燥了起來,臉也跟著微微泛紅,忙低下頭。


    在李未央的理念裏,這家夥就是個小孩子,壓根沒有半點妨礙的,當然想不到這一點了。


    李未央幫著他把衣服擰幹,道:為什麽不打把傘,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啊,還是想要讓三嬸擔心你


    我睡不著李敏德皺眉。


    李未央沒能忽略他身體的僵硬,便盯著他看了半天。


    李敏德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的注視,下意識的移開了目光,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刹那,他聽到她說話,我送你回去


    李敏德一愣,隨即眼睛裏瞬間閃過一道悲傷的色彩。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他,隨即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怎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她拉住他的手,他卻觸電般的躲開了。


    我能再待一會兒嗎他開口,薄唇一開一合,有些緊張的看她。


    李未央還未反應過來,李敏德的臉色已經隱隱變得蒼白,仿佛知道自己逾矩了一般。


    李未央的動作頓住了,她烏黑的眼睛落在李敏德的身上,有一瞬間的凝住。就在他以為對方會拒絕自己的時候,李未央卻突然覺得這樣局促不安的少年很可愛,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腦袋。


    黑色的發絲,帶來一種柔軟的感覺。


    李敏德突然抓住她的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著她,聲音溫柔,眼神誠懇還帶著哀求,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他的手心熱熱的,心跳似乎都能傳遞過來,李未央一時在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到了最後還是一一壓了下來,笑道,好,就等雨停。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笑容可愛。


    敏德,我走以後,三嬸還好吧李未央一邊讓他脫掉濕衣服,一邊用被子將他裹起來。


    誰曾想他那張白豆腐一般嫩嫩的臉,一下子露出些微怨恨的神情,手指微微顫抖,我不知道母親還能活多久,她,她那麽努力的保護我,我卻幫不了她少年柔軟的發垂落下來,遮住了雙眼,讓李未央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三夫人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沒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藥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絲毫沒有反應。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思竟也恍惚起來,李敏德跟她說話,她也已經毫無反應。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才偷偷跑了出來。


    李未央沉默許久,才猶豫著將手放在他的頭頂,一下又一下的摸著,少年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著,顯是在拚命壓抑著哀痛。


    李未央很擔心他的將來,這個李府,表麵上花團錦簇,人心熱絡,實際上卻是個冷酷殘忍的地方。她也知道,三夫人若是有個萬一,三房再無人能支撐局麵,老夫人那邊雖然一向對三夫人照顧有加,可那也是看在幼子早逝,覺得對不起寡媳罷了,對於李敏峰這個半路撿來的孫子,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愛憐之情。至於大夫人和二夫人,或是與三夫人怨恨已深,或是早已覬覦三房的產業和三夫人的財富,對這個三少爺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自己雖然答應了照顧他,可是長久以來,大夫人之所以一直為自己所挫敗,不過是因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去拚,但若是要護著一個孩子,必定舉步維艱。這種情形下,敏德以後,該怎麽辦呢


    是大夫人李敏德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覺染上了怨恨,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鮮豔的血珠湧了出來,若不是她,母親也不會染上時疫


    李未央吃了一驚,隱約覺得他話裏有話。可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敏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李敏德的聲音哽咽起來,將頭埋在手掌裏,低啞悲憤,李未央從他的語氣中,第一次聽到的不是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怯弱,而是感受到了森冷的恨意:半個月前,母親在拜佛回來的路上,救下了一個年輕女人,給了她糧食和水,那女人對母親千恩萬謝,可是後來母親才知道,她是從疫區來的。剛開始,我們都沒有多想,可是後來母親生病了,我回想整件事,才覺得不對,那條路是官員女眷上山拜佛的通道,尋常的百姓就算是逃難,不往繁華的城鎮走,為什麽要去偏僻的山上一路遇到無數的馬車,她都一直默不吭聲,為什麽會突然倒在母親的馬車前明明是給了水給了糧食,為什麽她非要當麵致謝還送了一串佛珠給母親說是謝禮,雖然母親沒有收下,可她畢竟碰到了那東西


    李未央不免為他說的事情吃驚,難道說三夫人突然染病,和大夫人真的有關聯敏德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的她的眼睛不自覺落在他的手上,突然睜大了眼睛,猛地上前拉開他緊握的拳頭,卻發現掌心處已經被他自己掐的血肉模糊,李未央低聲道:你瘋了不成


    我從小就是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我隻是被母親從佛寺門口撿回來的,她發現我的時候,我身上除了那玉佩什麽都沒有。為了讓別人不懷疑我的身份,母親想方設法為我安排了一戶人家,然後正式收養我,給了我一個家,雖然這家裏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喜歡我可我也不在乎,我隻是想要一個家而已,如果連母親都沒了,我該怎麽辦他低聲地說著。


    蒼天無情,上天要奪走他僅有的幸福,這個李家並不是什麽安逸的避風港,這裏的每一個人是如此的可怕,表麵上笑得溫柔可親,背後卻血腥和惡心的讓人想吐。


    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母親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不肯放過她少年的聲音已經從最初的哽咽漸漸轉為一陣能徹人寒骨的冰冷,他低垂著頭,眼中的清澈變得幽深黑暗,像是最華貴的寶石,隻是比夜更黑,黑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李未央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充滿怨恨的孩子。


    被親生父母拋棄,還麵臨著失去養母的絕境李未央看著他,有那麽一瞬間似乎瞧見前生,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站在李府門口,不知道能不能討得父親和嫡母的歡心,有一條生路可走。同敏德一樣,她也想有人關心,有人疼愛,而不是步步為營,充滿恨意。


    她不希望,眼前這個少年,變得和她一樣。


    李未央歎息了一聲,輕歎著扳起他?


    ??臉,果然看到少年眼中溢出的淚,心微微一抽,她卻衝他溫柔的笑,不要哭,有我在


    李敏德握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頰邊,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題外話------


    你們一直都在追問男主,我說過了,我很愛男主的,怎麽會讓他默默無聞呢,聽你們這麽說,我的心啊,拔涼拔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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