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華麗的大宅子前,三扇黑漆大門油光閃亮,十來個龜奴油頭鮮衣低頭哈腰,招呼著來往的客人。外麵隻見到低矮的粉牆裏麵楊柳依依山石累累,一間間門楣裝飾得流光溢彩的小屋子裏,傳來陣陣絲竹之聲。這樣的彩樓繡閣,便是越西最高級的青樓清吟小班。剛開始那些被鴇母買來的女子,養到十一二歲,便請琴師教唱戲,一直教導到能夠單獨唱為止。後來,不隻是唱戲,漸漸發展到琴棋書畫樣樣在行,有的女子甚至成為風靡一時的名妓,風頭遠遠賽過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若說起青樓的豪華程度和女子的才藝素質,清吟小班在越西的青樓之中可以說得上是首位,當然,這些被精心培養過的女孩子們,自然價格也是高昂的。


    深夜,薛貴哼哼唧唧地從清吟小班裏頭出來,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身邊帶著四個護衛,其中一人提著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唱著荒誕不經的戲曲兒。就在此刻,他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薛貴嚇了一跳道:有人快去看看


    立刻便有兩個護衛飛奔一樣地去了前麵巷子裏頭巡視,薛貴四處東張西望,卻久久不見那兩人回來,四周又陰森森的,他頓時有點害怕,嗬斥另外兩個人道:別等了,快把我的轎子喊過來轎子是停在前麵不遠處的巷口,提著燈籠的護衛連忙道:奴才這就去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過來,那燈籠一下子滅了,薛貴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護衛慘叫了一聲,緊接著,另外一個護衛也突然倒在了地上。他尖叫了一聲,扭頭就往後跑,誰知還沒跑兩步,就被人從後麵拎住了領子,他拚命掙紮,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插進了他的心口,他慘叫一聲,那人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接連又是數刀下去,直到他徹底咽氣為止。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人聲,仿佛那清吟小班裏頭的人聽見了動靜出來查看,燭火一下子亮了起來,持刀者冷笑,扭頭就跑,原本就差兩步可以藏身於小巷,卻意外被打更的人發現,他頓時變了顏色,還沒來得及抓住打更者,對方已經一路狂奔地喊起來:殺人啦殺人啦他的心頭一慌,立刻聽見到處都有響動,仿佛有人從四麵八方趕過來。在千鈞一發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耳邊低聲喝道:還不快走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提了起來,飛簷走壁一般,被人擄走了。


    那人一直到了一個陌生的巷子口,才將他丟在了地上。他嗆了風,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卻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道:溫小樓,敢去刺殺戶部尚書之子,你真是長本事了啊


    這聲音,異常的熟悉,他猛的抬起頭,就見到前麵一輛馬車的簾子掀起,李未央正瞧著他,麵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竟然是她派人救了自己溫小樓咬牙,道:小蠻那場戲,是他想法子哄騙了她出去送給元毓糟蹋所以,他是該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他是該死,可他是戶部尚書的兒子,你殺了他,想過後果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我既然敢做,當然知道有什麽後果。


    薛貴為了討好元毓,經常從中穿針引線,做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的確該死。但是,薛貴是戶部尚書最寵愛的小兒子,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剛才我若是不幫你,任由你被捉住,恐怕明天這世上就沒有溫小樓這個人了吧。李未央輕輕巧巧地說著,不含一絲情緒。


    溫小樓輕輕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當今天李未央發現溫小樓不哭不動,甚至連一句責備都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懷疑他會有所行動。再然後,被她發現了班主的屍體,隻不過,那班主是自己投繯自盡的,沒有任何人證明他的死和溫小樓有關,但李未央還是確定,班主一定是死在溫小樓的手上。


    李未央立刻就決定,仔細的觀察他。如果溫小樓沒有任何腦子地衝出去殺了薛貴,那她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但他精心地安排了時間地點,甚至已經策劃好了逃跑路線,若非那個打更者突然出現,他可能會全身而退。正常人在殺人的時候也許會策劃得如此細致,可溫小樓是在剛剛失去小蠻,神智和精神都處在崩潰邊緣的情況下這樣做,那就十分令人驚訝了。


    我想知道,班主是怎麽死的


    溫小樓靜靜望著李未央,道:不錯,班主是我殺的,我故意誘他喝酒,然後將他掛在了繩子上吊起來,再偽造了自己不在的證據。我殺他,是因為他明知道小蠻去會發生什麽事情,卻故意裝作不知道,這是助紂為虐。隨後,我到處打聽了薛貴的出行路線,平時他見什麽人,去什麽地方,什麽時候身邊帶的人最少。平日他身邊都會有七八個護衛,但因為剛剛娶了新婦,薛尚書管教的很嚴,所以他隻有偷偷摸摸從薛家溜出來逛青樓的時候帶的人才最少,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平日裏不知道幫他做了多少惡事,所以我算準了時間,找機會殺了他。不光是他,我還預備殺了元毓


    殺了元毓李未央嗤笑了一聲,道:你以為元毓和薛貴一樣嗎他身邊有多少護衛,你還沒靠近他,就已經死無葬僧地了。


    溫小樓看著她,道:是的,我不能,所以我選擇先殺了薛貴,再圖謀後事。


    還真準備刺殺元毓啊李未央搖了搖頭,像是斷言道:你殺不了元毓。


    溫小樓輕輕一震,低下頭,想了想,突然道:你說得對,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可我卻沒有能力殺了他。隨後,他突然走了幾步,跪在了李未央的麵前,我求你,替我報仇。


    替你報仇李未央突然笑起來,道:我為什麽要替你報仇


    溫小樓盯著李未央,月光之下,她的麵容清秀溫柔,卻十分的淡漠,像是沒有正常人會有的感情,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因為,你也想讓元毓死。若非李未央跟元毓有仇,為什麽冒這麽大危險幫助自己呢這是說不通的。


    是肯定句,而不是問句。果然是個聰明人。李未央點了點頭,很認真地道:是啊,我想讓他死,不過,不光是他一個人。


    溫小樓震驚地看著李未央,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


    李未央語氣很平和,道:這一點,你並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我的目標和你一致,這就足夠了。


    溫小樓看著李未央,目光之中陰晴不定,李未央失笑:你一無所有,我沒有什麽好圖謀的,不是嗎


    溫小樓想了想,深深低下頭去,道:隻要你替我報仇,我什麽都願意聽你的。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趙月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卻輕輕搖了搖頭。小姐並不需要溫小樓,她不過是想要救他而已。對於溫小樓,小姐好像格外寬容,不,不是對溫小樓,而是對死去的小蠻。從一開始,小姐本可以利用小蠻接近元毓,她卻故意縱火替她解圍,接著還給她銀兩讓她離開,甚至現在救下溫小樓,這一切都是因為小蠻。趙月想了想,若有所悟,小姐是被小蠻的笑容打動了嗎


    的確,那孩子受過那麽多的苦難,卻有那麽燦爛的笑容,連她也是第一次見到,


    李未央瞧見溫小樓踉踉蹌蹌往回走,她突然叫住了他:我送你一程吧。


    溫小樓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就多謝了。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隻是和趙月坐在馬車的外麵,卻不進入車廂之內。等馬車行駛了大概半個時辰,他突然道:就到這裏吧。


    李未央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這樸素的宅子,青牆灰瓦,門樓破舊,上麵隻有一塊木頭的匾額,寫著慈幼局三個字,她看了溫小樓一眼,道:這是何處


    溫小樓跳下了馬車,道:這是越西的慈幼局,專門收養遺棄的孩子。


    李未央皺眉:這我當然看見了,我是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溫小樓俊美的麵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她來這裏幹什麽,明明我們都已經那麽窮了。


    李未央微微愕然,幾乎有一瞬間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然後,她看見他上去敲門,一個年老的婦人來開門,身上穿著布衣,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她看見溫小樓,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小蠻那丫頭今天沒有來嗎


    聽見小蠻的名字,李未央覺得吃驚。溫小樓和小蠻到大都不過一個月,平日裏都在專心唱戲,怎麽會認識這裏的人呢而且看這個老婦人,似乎還不知道小蠻已經死了,還巴望著她來看望。溫小樓笑了笑,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傷的痕跡:她啊,出遠門了,我來替她看看你們。


    老婦人便理所當然地開了門,道:快進來吧,外麵冷。隨後,她看見了一身華服麵色清冷的李未央,頓時驚訝,道:小姐,若是要布施或者領養孩子,現在可不是時辰啊


    李未央皺眉,溫小樓解釋道:她是小蠻的朋友。


    老婦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像是不明白小蠻怎麽會認識這樣有錢的朋友,但她沒有多想,把門開得更大了一些:先進來再說吧。


    李未央走進了院子,這院子裏一共七八間屋子,每一麵牆壁都裂著縫隙,恐怕到了冬天冷風一定拚命往屋子裏灌,沿北牆放著兩口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從缸裏散發的酸味裏還微帶著一股黴味。李未央還沒站穩,便被一團黑色的東西撞了一下,趙月一把提起了那團東西,在光亮處一照,卻是一個滿臉黑泥的小女孩,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李未央。老婦人連忙上來斥責:你這丫頭怎麽這麽莽撞,還不快跟客人說對不起


    小女孩被趙月放下來,乖乖說了句對不起,就快步跑到了一邊的水缸後麵躲了起來,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李未央。


    這是越西專門收養孤兒的地方,有好多孩子都是因為天生有缺陷被遺棄了,小蠻從一個月前到大都開始,就總是偷偷給他們送錢來。溫小樓這樣說著,表情很淡漠,可李未央卻覺得,他好像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屋子,裏麵傳來孩子們喧鬧的聲音。她覺得很荒謬,小蠻一直在生病,連自己都養不活,居然還跑來看這些被人遺棄的孩子,甚至給他們送錢簡直是一個瘋子。


    李未央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她不能理解世界上怎麽會有小蠻這樣的人,明明那麽窮那麽卑微,卻還要去幫助別人。是,她見過很多有錢的夫人小姐們做善事,但那些人大多數是為了賺個好名聲,真心做善事的也不過是為了自己修什麽來世,世上居然有這種自己都活不下去,還要幫助別人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蠢蛋那邊的小女孩還在悄悄看著李未央,好純淨的眼睛啊。李未央凝視著她,看著這樣的眼睛,小蠻才會這樣幹淨嗎


    這時候,屋子裏湧出了七八個孩子,他們明顯是聽到聲音才跑了出來,害怕地看著他們這些外人。


    李未央一個一個仔細打量,有個孩子眼睛看不見,一直被其他孩子拉著;有個孩子沒有手臂;有個孩子坐在木頭的簡陋輪椅上;也有身上不帶殘缺的女孩子,顯然是被重男輕女的父母丟棄的。有的長的很漂亮,有的很尋常,卻個個都很瘦弱。


    這時候,一個膽大的小男孩崇拜地看著趙月腰際的長劍,姐姐帶著劍一定很厲害吧


    趙月窘迫地看著那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另外一個批評道:才不會,小蠻姐姐會唱戲,她才很厲害


    另外一個孩子仰起頭看了一眼溫小樓,顯然對他是有印象的,說,小蠻姐姐說下次來的時候就帶熱乎乎的包子給我們,她什麽時候才來呢


    老婦人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每年朝廷都撥下銀子,可是需要銀子的地方太多,到了我們手裏已經很少了,孩子們要吃飯,有的還經常生病,所以就沒什麽錢了。好在經常有好心的貴夫人給一些施舍,小蠻姑娘也經常送吃的過來。


    李未央看著這一個個眼巴巴的孩子,突然抿緊了嘴巴,不說話了。


    溫小樓淡淡地一笑,不理解對不對我也不理解,我和你一樣,都是自私的人,我想要利用你的錢來救小蠻,你想要利用我們來達到目的,但這世上並不都是你我這種人的。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不是不理解,是覺得她有病,還病的不輕。


    溫小樓隻是歎了口氣,蹲下來摸了摸一個小孩子的頭,道:是啊,她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李未央的神情慢慢平靜了下來,她看了看這些孩子,不知為什麽眼圈有點發熱,語氣卻還是硬邦邦的:小蠻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和她不是非親非故嗎聽說當年你是從街上撿了她回來的。


    溫小樓愣了愣,低下頭道:我原本我原本是他原本是學唱戲的時候被師傅打了,所以想著再給師傅找個徒弟回去,陪他一起受苦才好,誰曾想看到小蠻那雙天真得不染一絲雜質的眼睛,竟然會認下她做自己的親人,甚至照顧了她這麽多年。


    突然有個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李未央的裙擺,她彎下腰,看著這孩子,卻是剛才那個躲在水缸後麵的女孩,她很認真地問道:小蠻姐姐什麽時候會來我等著她教我唱曲。


    李未央心頭略微刺痛,下意識地掙脫開,取出一張銀票塞進了那老婦人的手中,低聲道:趙月,咱們走吧。說著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誰知走到門口,卻迎頭撞上了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差點從台階上滾下去,李未央連忙扶了那人一把。那人身後的婢女慌了,提著燈籠上來:宋媽媽,您沒事吧


    宋媽媽年紀四十左右,一身青衣羅裙,狐皮背心,頭發梳理得絲毫不亂,看起來幹淨利落。剛才她似嫌後麵婢女走得慢,先行上了台階,不小心撞到了李未央身上,好在李未央動作快,她才沒有整個人跌下台階。剛要道謝,下意識地低頭瞧了一眼,恰好見到月光下那一隻雪白的手腕上戴著佛珠,頓時愣住了,猛地抬起頭來,盯著李未央看。


    李未央見她無事,便收回手,淡淡道:抱歉。其實雙方都有過失,她心緒不好,而那人又過於著急,兩人撞在一起了。


    趙月匆匆跟著李未央離去,那宋媽媽卻愣在原地,半天都未開口。婢女奇怪地看著她:宋媽媽,您不是說下午不小心落下了東西來取嗎,怎麽在門口站著不進去


    宋媽媽整個人卻像是如遭雷擊,站在門口話都說不出來,婢女有點害怕:宋媽媽,您這到底是怎麽了


    宋媽媽猛地醒過神來,一把抓住那婢女道:曼兒,剛才那位小姐呢去了哪裏


    曼兒驚訝,道:啊剛剛上了馬車,往往那邊走了


    宋媽媽神色大變,扭頭就下了台階,飛快地上了一邊的馬車,吩咐車夫道:快,追剛才那輛馬車


    曼兒越發吃驚,趕緊追上去,口中連聲喊道:宋媽媽宋媽媽然而宋媽媽向來穩重的人,今天卻像是撞見鬼了,拎起裙子完全不顧形象地就跳上了車,曼兒在後麵大聲地喊著,那馬車卻絕塵而去,宋媽媽完全把她忘了。


    負責照看慈幼堂的老婦人吃驚地走了出來,提高了燈籠一照,道:這不是曼兒姑娘嗎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這兒站著


    曼兒回過頭,一張俏麗的臉孔完全垮了下來,道:劉姑姑這,我也不知道啊,平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剛才看見那小姐就像是瘋了一樣,什麽也不管就往車上跳,我還聽見她吩咐車夫去追呢奇了怪了對了劉姑姑,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劉姑姑皺眉,道:這我也不知道,跟剛才的溫老板一塊兒來的她扭過頭,到處尋找溫小樓,可卻已經不見蹤影了。劉媽媽吃了一驚,道:今兒是怎麽了一個個都這樣


    曼兒還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道:是啊,這是怎麽了


    宋媽媽坐在馬車上,心裏頭卻是緊張到了極點,她剛才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可那條佛珠串,絕對沒有錯,一定是的當年是她親手把佛珠串兒掛在了小姐的脖子上,那剛才那個女孩子她仔細地回憶著,對啊,那神態,那笑容,跟年輕時候的夫人還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樣都是那麽的漂亮,溫和宋媽媽越想越興奮,對,她一定是丟失了多年的小姐夫人這麽多年來踏破鐵鞋尋找的小姐她想到這裏,掀開車簾催促道:快快再快一點一定要追上前頭那輛馬車啊


    這時候,趙月發現了後麵那一輛緊追不舍的馬車,她擔心被人發現了行蹤,便吩咐車夫道:往人多的地方走


    這個時候,人多的地方唯有越西南大門的夜市了,車夫一甩鞭子,便向南大門的方向而去。李未央輕聲道:怎麽了


    趙月道:剛才咱們瞧見的人追上來了小姐,你認識那個人嗎


    李未央回憶了一下剛才那位宋媽媽的相貌,不由搖了搖頭,道:不,我不認識。她想了想,道,待會兒在人多的地方停下馬車。


    趙月低聲應了一聲是,便吩咐車夫在人多的地方停了車。李未央和趙月下了車,走入了人群之中。宋媽媽看馬車停下了,心跳激動得馬上就要停止一般,趕緊地吩咐馬車夫停下,自己跳下馬車就去追李未央。這時候,兩邊的小販都在拚命地推銷東西,拉扯著來往的客人,宋媽媽被人扯了兩回,幾乎要發怒,一回頭卻不見了李未央,她急壞了,瞪大了眼睛四處尋找,終於透過密不透風的人群,找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便趕緊追了過去,等她要到李未央身邊的時候,一個晃眼,人卻不見了。


    周圍的人們熙熙攘攘,宋媽媽卻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間,彷徨地到處張望著。


    她不知道,此刻李未央就在旁邊二層的酒樓雅間內,看著人群中的宋媽媽。趙月道:小姐,這人為什麽一直追著你


    李未央看著宋媽媽,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陰影,輕聲地道:是啊,她為什麽要跟著我呢


    這位宋媽媽,究竟是什麽來曆,李未央心想,這真是要好好打探清楚了。


    越西城內禁止設戲院,所以戲院全部設在東陽門外,方圓三四裏地之間集中了幾乎全越西的所有戲院。一大清早,便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了這裏,宋媽媽從馬車裏出來,開始一家家戲園子的尋找,因為慈幼局的劉姑姑隻知道這溫老板是唱戲的,卻不知道是哪一家。


    遇到關門的,宋媽媽就取出錢袋裏的銀子給門房,打聽有沒有一個叫溫老板的戲子。有的人家正在排場子,她就買一張票入內,先看前台,再找後台,卻都沒有找到。隨後她就到處打聽,看誰家有沒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戲子,姓溫的所有問到的人都搖頭,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姓溫的人不少,一個個找過去,十來家戲園子都找遍了,問遍了,一直找到傍晚,卻都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宋媽媽一次次頹喪地回到馬車邊上去,向馬車裏的人稟報情形,可是那人卻似乎很堅持,非要找到不可。於是,他們便繼續換了地方,終於,到了所有戲園子都燃起燈籠蠟燭的時候,她們找到了天香園門口。


    門房說戲班子的老板上吊死了,如今的新老板就是姓溫,也是個名角兒,人們都叫他溫老板,宋媽媽早已走累了,旁邊的兩個丫頭曼兒曦兒一直攙扶著她一家家去問,這時候聽到有了消息,頓時兩眼放光,回到馬車上將一切細細說了。那門房就見到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竟然出來一位貴夫人,雍容華貴,落落大方,明眸皓齒,眉目如畫。來戲園子裏看戲的達官貴人算是極多,卻也從未看過如此氣派的夫人,門房都是看呆了,然而那夫人卻像是已經等不及一般,快步向內走去。走到台階上卻不知為什麽突然腿腳發軟,旁邊的宋媽媽連忙扶著她:夫人,您小心。


    小姐都丟了十八年了,現在突然有了消息,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不論如何,得先確定了再說啊宋媽媽心中想著,口中勸說道。


    那貴夫人在台階上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像是要將快要跳出來的心吞回去,這才走了進去。有人在前引路,院子裏隱有胡琴悠揚,夫人隨著樂聲過去,繞過一株古樹,才見庭院之中,有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身戲服,正在練戲。


    這是一把金嗓子,若是換了任何時候,她都會好好欣賞,可現在實在是沒有忍耐的心思她心中焦急,旁邊的仆從已經上去通報道:溫老板,有一位夫人說是來找您


    溫小樓止了唱詞,回過神來,見到一位衣著華麗氣質高雅的貴夫人站在自己麵前,不由吃了一驚,隨後,他看到了一旁的宋媽媽,麵上泛起狐疑的神情。


    宋媽媽趕緊上前一步,道:溫老板,昨兒個晚上,咱們在慈幼局門口見過,您還記得嗎


    事實上,宋媽媽根本沒瞧見溫小樓的長相,隻顧盯著李未央了,而且當時溫小樓剛剛殺了人,正是緊張的時候,見有客人到了,趕緊就躲避了起來,卻沒想到這位宋媽媽居然會找到這裏來,他略一猶豫,幾乎想要否認,卻聽見那貴夫人道:溫老板,昨天和你一塊兒去慈幼局的那位小姐,你可認識嗎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溫小樓原本要否認的話,立刻收了回來,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來人,他有點疑惑,難道對方是衝著李未央來的他想了想,道:是,昨天我是帶著一位小姐去了慈幼局,不知道夫人為什麽要找她


    然而,他的話剛問出口,宋媽媽卻鄭重地遞了一錠金子過去:這是我家夫人的一點心意,若是你能告知那位小姐的來曆,必定有厚禮送上。


    溫小樓更加吃驚了,他看了一眼手裏的金子,有點不敢置信,出手竟然這樣大方這位貴夫人到底什麽來曆他猶豫片刻,道:不是我不想說,實在是那位小姐也隻是個戲迷,經常會來戲園子裏看戲的。因為我偶爾說起慈幼局的生活困苦,那小姐動了惻隱之心,便讓我帶著去看看


    事實上,這話有不少疑點,人家小姐要看慈幼局,自然可以想法子自己去,何必要一個下九流的戲子帶路呢雖然在場的人素日都是無比精明,可此刻,誰都不會去深究,那貴夫人竟然不顧身份,上前一步追問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裏


    溫小樓當然知道,隻不過他在沒有問過李未央的意思之前,是不會隨便透露她的行蹤的,所以他的麵上故意為難道:這我這樣的身份,怎麽好探究人家的住處呢


    那貴夫人卻像是受了很大打擊,整張麵孔都白了,搖搖欲墜的模樣,旁邊的宋媽媽趕緊扶著她道:夫人,這麽多年都等得了,這一時半刻有什麽等不得呢咱們在戲園子裏守著,還怕那小姐不來嗎說著,她看了一眼溫小樓,笑道,這位溫老板,煩請您陪我們夫人一塊等著,直到那位小姐上門為止。


    溫小樓揚起眉頭,一雙眼睛帶了精光,帶了三分好奇五分試探道:這怕是不妥吧。


    宋媽媽微微一笑,說話之間竟然有一份壓人的氣勢:這位是齊國公夫人,有什麽不妥嗎


    溫小樓完全愣住,縱然他早已猜到眼前的貴夫人來曆不凡,卻沒想到竟然是郭氏的人。說起郭家,在越西曆史上乃是綿延了近三百年的顯赫世家,第一代顯赫人物郭成,擁立帝王有功,官拜大司馬,自其之下郭家每一代必出豪傑人物,不管皇帝怎麽換,朝代怎麽換,朝堂之上永遠都有郭氏的一席之地,其家族人物之眾影響之大貢獻之卓著血統之高貴,皆有目共睹,令人欽羨。


    在前朝的時候,郭家聲望一度到達頂點,曾有梁王向郭家求娶千金,然而卻被郭氏婉言拒絕,梁王去向當時的皇帝成帝告了一狀,成帝卻笑言道,郭家的女兒我都娶不到,何況你呢梁王當天回去就氣得吐血,一時傳到人盡皆知。到了如今,郭氏位列越西十大望族,聲勢絲毫不遜於裴氏,真正的煊赫世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先任齊國公郭祥,娶先帝之妹陳留長公主為妻,按照輩分他是此代皇帝的姑父,現任齊國公郭素掌管兵權四十萬,妹妹郭惠妃深受皇帝敬重,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齊國公郭素的夫人


    溫小樓一時之間,不由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這種煊赫世家的貴夫人,怎麽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呢而且還點名要見李未央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溫小樓派人傳了訊,請李未央立刻來戲園子一次,李未央接到消息,不由十分奇怪。昨天晚上她已經派人替溫小樓善了後,現在他應該老老實實在戲園子裏唱戲,裝作沒有破綻才是,怎麽突然要見她呢雖然心中疑惑,但她還是按照約定去了戲院。可是剛走進了雅間,就見到一個貴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把抓住了她。


    李未央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而那貴夫人一雙漂亮的眼睛,帶著仿佛做夢一般的神情,卻是對著李未央道:我的嘉兒


    李未央更加吃驚,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麽。貴夫人卻是渾身發抖,她在看到李未央上樓的時候,竭力遏製住自己心頭的衝動,等李未央走到了門口,她已經控製不住地撲了過去,卻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難以形容的激動和痛


    這位夫人,你是李未央看著對方,莫名地心頭一震。


    郭夫人想要開口,卻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望著李未央喃喃地說了幾個字,卻是一隻手按在心口,覺得那裏激動得要裂開了,她極力隱忍,極力克製,淚還是無法抑製地流了下來。


    李未央的麵容清秀,一雙眼睛如同水晶一般黑白分明,嘴唇小小的薄薄的,明明沒有笑,卻像是在笑一樣。


    看到這張臉孔,郭夫人隻覺得悲喜交集,神智整個撕裂,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激動奔湧而出。她終於找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了,這麽多年來,每一個夜晚,那積鬱日久的喪女之痛都會化為無數毒蛇的牙,啃噬著她。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女兒在那場兵亂之中死了,可她卻從來都不肯相信,她知道,她一定活著的,會活著等她找到她此刻看到李未央,那種巨大的衝擊帶給郭夫人一種無可抑製的痛,撕扯著全身。她猛然掩麵,刹那間嚎啕出聲。


    李未央和趙月都愣在那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很快,李未央突然想到了什麽,心道這位夫人一定是將她錯認了,可是一個這麽高貴的夫人,應當在任何時候都顧及到禮節和顏麵的,怎麽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這樣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呢


    這樣的哭聲,仿佛要將多年來的痛苦宣泄得一幹二淨,宋媽媽心頭焦慮,在沒確認李未央的身份之前,她覺得不能讓夫人這樣失控,所以趕緊上去抱住她道:夫人,夫人,咱們馬上就要找到小姐了,奴婢知道您是高興的,可請您無論如何要克製,別嚇壞了這位小姐


    她說這話是很有藝術的,是在變相提醒郭夫人,眼前的這個女子未必是小姐,一定要好好確認清楚。然而郭夫人找了這許多年,早已絕望了,女兒卻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時已經哭得目光渙散,眼前的李未央變得影影綽綽,剩下一點微薄的影子


    李未央的睫毛很長,此刻輕輕閃動了一下,神情溫和地道:這位夫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郭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不能開口說話,宋媽媽連忙上前一步,要捧起李未央的手腕,卻聽見趙月道:你做什麽卻是已經拔出了長劍。


    這時候,原本守在外頭的無數郭家護衛也蹭蹭蹭地拔出了長劍,一時寒光閃閃,震人心魄。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她隱約覺得,這位夫人無論如何不像是對她有什麽惡意也許是誤會


    宋媽媽飛快地抬起了李未央的左手腕,摘下了她手上的佛珠串兒,仔細打量了半天,突然熱淚盈眶,道:夫人,是是這個就是這個當年是奴婢親手給小姐掛上去的啊


    郭夫人睜大了眼睛,李未央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明白了什麽,趙月道:不過是一串佛珠


    宋媽媽滿麵喜色,道:不是普通的佛珠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頂端尖尖的錐形鐵器,輕輕地將其中一顆珠子一抹,那木片竟然一下子裂開了,露出裏麵的一顆玉珠子來,宋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動作也越來越快,不多會兒竟然將一小半兒的木頭表層都磨碎了,隨後,她將佛珠遞給了李未央,喜滋滋道:小姐,您瞧


    那佛珠,外表是一層木料,裏麵卻是鏤空的玉珠,令人驚奇的是,每一顆玉珠上竟然都雕刻著數朵花,製造者匠心獨運,甚至還把金子絲條壓進去,磨平,看起來精美絕倫,巧奪天工。


    這一顆珠子就要用去幾十道工序,整整一百零八顆珠子,用了半年的時間,這條絕世的佛珠鏈是國公親自為小姐定製的,絕對不會認錯的宋媽媽縱然平日裏再精明,此刻看到了這佛珠,都淚如雨下。


    李未央頓時明悟,原來小蠻竟然是她剛要開口說明,卻聽見一道響亮的聲音道: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說要尋親嗎親人就在眼前,怎麽不認得呢卻是一邊的溫小樓,目光沉沉地道。


    李未央再如何鎮定,此刻也不敢置信地看著溫小樓,若是這佛珠小蠻一直帶在身上,溫小樓定然是知道的可他為什麽會突然說這樣的話此刻,溫小樓的眼清澈的映著她,仿佛看著她,卻又仿佛不是在看她,那眼睛裏,分明有一絲帶著絕望的祈求,令人震驚,卻又讓人哀憐


    李未央還沒反應過來,卻整個人被那郭夫人抱住。那溫柔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在她的後背,華麗的衣料貼在李未央的臉頰上,溫暖的味道,母親的味道,一時突然湧上來。郭夫人的聲音都在顫抖:嘉兒,娘終於找到你了


    趙月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而李未央,卻莫名得渾身發冷,整個身體冷得像一塊寒冰,甚至連她的心,也一片冰冷。


    ------題外話------


    這幾天都會很忙,所以微博和qq群來不及說話大家的書評我都看了,好吧,你們想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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