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著粗布麻衣,臉上皆是胡渣的身影沿路而來。


    “老黃,按理說這死馬也該回來了,怎麽今日還不見那馬回來?”


    “少爺,這馬丟不了,咱們不用擔心。”


    “屁話,少爺我是擔心那馬?少爺我是擔憂自己的肚子!沒了那馬,今日咱們偷東西,再被抓住,拿什麽抵?要是再被人打一頓,還沒回到陵州,少爺我就先死了!”


    二人正說著,一聲“噅嘶嘶”馬叫自遠而來。


    “老黃,那死馬回來了!”徐鳳年轉身一瞧,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跟發春了一樣狂奔而來。


    真的是狂奔,這速度,雖算不上快,但在徐鳳年眼裏,已經是快到極致。畢竟那匹馬是一匹老馬,非但如此,老馬瘦的比他自己都多不了幾斤肉,平日裏唯恐這老馬不堪重負一命嗚呼,他都舍不騎。


    當然,作為天下第一紈絝,徐鳳年是不會承認這馬,他騎著也不走。


    “你大爺的,這馬今日怎麽變性子了,這是咱們的馬嗎?”徐鳳年從草帽上拔下一根草叼在嘴裏,一雙眼珠子快要瞪出來。


    “是啊,少爺,這是咱們的馬,錯不了,這馬轉性子了。”老黃咧嘴一笑,露出一對大黃牙。


    “笑你大爺,這馬轉性子要是跟人跑了怎麽辦!”徐鳳年翻了翻白眼,這老仆丫的除了傻笑,還能幹什麽?沒了馬,這歸途的路,不知要難上多少。


    下一刻,徐鳳年雙眼又亮了起來,因為他發現馬上那道身影,竟然衣著華貴。


    “老黃,遇到大爺了,一會你可得機靈點!”徐鳳年用胳膊捅了捅一旁的老黃,這老仆腦子有些不靈光,偷東西都偷不利索,常常拖他後退,不囑咐一聲他不放心。


    “少爺放心,我知道,不就是訛人嗎?”老黃嘿嘿一笑。


    “這能叫訛人嗎?咱們把馬賣給他,馬自己跑回來,是馬的事,和咱們有什麽關係?”徐鳳年暗罵老黃傻,雙手一搓,一張臉帶著諂媚之色朝前走去。


    不諂媚不行啊!


    這兩年多窮遊,幾千餘裏路,他掏過鳥窩摸過魚,連賊都做過,隻為了填飽肚子。畢竟,兩天不吃飯,肚子咕咕叫的滋味,太過酸爽。為了吃一口肉,什麽狗屁的清高、身份,早被他世子殿下扔到八百裏外了。喊一聲徐驍,喊一聲北涼王,他徐鳳年能吃到肉嗎?


    “大爺,大爺!”


    徐鳳年急喊兩聲,人小跑著來到路中間,將那匹似要發春的老馬攔了下來。


    “這一身袍子,怎麽也得值個幾百兩,今日合該少爺要發財啊!”徐鳳年暗道一聲,臉上笑容又諂媚了三分。以他世子殿下的眼力,自然能瞧出,馬上這人的衣服極為不凡,紫袍袖口上繡的一道道金絲,晃得他眼疼。


    這說明什麽?


    這一定是金絲,不是那染了一層金料子的次等貨!


    要是在三年前,別說是這金絲,就是一座金繡紡,他世子殿下都不會多看半眼,唯恐弱了這天下第一紈絝的名頭。


    但這兩年多,他娘的,別說金絲了,就是銀絲他世子殿下都沒看到半根!


    下一刻,徐鳳年臉上的諂媚頓時消散於無,因為他耳邊傳來幾聲重重的咳嗽。


    “他娘的,這人竟然中看不中用的是個病秧子!”隨著徐鳳年雙眼上移,他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那白的嚇人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與一旁無半點血色的嘴唇一比,明顯至極,叫人看著心生憐憫之際,又不禁暗暗擔心,這樣一副身軀,如同久久臥病床之人,不知道還有多少明日。


    “他不會要蹬腿吧!”


    徐鳳年暗道一聲,似乎實在驗證他的話,馬上那人又是幾聲重咳,一抹血跡從嘴角流出。


    “大爺?”


    徐鳳年眼珠子一轉,試探性的問了一聲。要是這人真的蹬腿,那他世子殿下就能光明正大的摸屍了!


    相比賣馬,還是摸屍更有前途!


    一匹老得掉牙的馬,能指望賣幾個錢?雖然這曾是一匹千金難換的汗血寶馬。這要是摸一次屍,還是摸這穿著極為不凡人的屍,至少三個月不愁沒肉吃!


    “少爺啊,你慢點跑,我跟不上啊!”老黃喘著粗氣從後麵跑過來。


    “狗屁的跟不上,逃命的時候,你比兔子跑得都快!”徐鳳年暗罵兩句,見馬上那人雖虛得厲害,卻沒有要蹬腿的跡象,他朝老黃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安靜,不要妨礙自己賣馬。不然這老仆一開口,沒準這又要好事變壞事。


    哪知老黃好似沒看到徐鳳年的小動作,上前兩步,附在徐鳳年耳邊低聲道:“少爺啊,依我看,咱們還是別賣馬了,他一個病秧子,指不定明天就要去見閻王了,咱們訛他,是不是太缺德了點,會天打雷劈的!”


    “西邊有一片瓜地,咱們去偷點地瓜烤烤吃,滋味也不錯。”


    徐鳳年瞪了老黃一眼,不賣馬吃什麽?一連吃了幾日烤地瓜,他嘴裏都快澹出鳥來了。以前他沒覺得酒肉是啥稀罕玩意,現在一想,就饞的不行,饞的走不動路!


    “他娘的什麽時候老黃這家夥從良了,竟然也怕幹缺德事了!”徐鳳年暗罵兩聲,搓了搓手,學著陵州城最大的風月之地裏麵老鴇的樣子,笑道:“大爺,您坐下這馬是我們的。”


    “你們的?”景舟微微皺眉,澹澹道了一聲。他皺眉不是因為眼前多出來的這倆人攔路,而是因為此時他體內可謂是糟糕至極,百脈受損,傷勢慘重。


    “想不到趙高的實力,竟然隱藏的如此深!若非這玉佩,自己恐怕要身隕。”


    回想起那一刀的威勢,景舟此時依舊一陣心驚。


    趙高以血為引,以命祭刀,那一刀的威力,絕對超脫了人的範疇,不但連空間都能封鎖,便是時間似乎都要靜止。最後那一戰,雖然他用幻音寶盒將自己護住,依舊被那無上的刀意所傷。


    尤其是趙高手中的那把無名刀,不知從何而來,竟然連幻音寶盒這等至寶都抵擋不住,好在那刀本就殘破不堪,經趙高全力催發後,裏麵的刀意斬出,刀身破碎,不然這柄無名刀流落在江湖中,難免又會引起一場大劫。


    徐鳳年拍了一下手,點頭道:“不錯,這馬是我們的!”


    “你怎麽證明這是你們的?你喊一聲這馬走嗎?”景舟瞥了一眼徐鳳年身後的老仆,心道:“這少年倒是不凡,雖不會半點兒功夫,卻有高手相隨。”


    “證明?這個簡單!”徐鳳年笑了,笑的很開心,“老黃,這馬和你熟,你快喚一聲,給這位爺證明一下!”


    這老仆別的本事沒有,唯有逃命和養馬這兩項本事,叫他世子殿下刮目相看。逃命的本事且不說,畢竟三天三夜也不見得說完,這養馬的本事,老黃絕對是天下翹楚。這老黃放個屁,他養的馬都知道這屁是什麽味,何況是喚兩聲馬!


    老黃臉色微苦都囔道:“少爺,我看咱們還是別賣了,幹缺德事,會遭報應的!”


    “你,你,你,我,我,我……”


    徐鳳年指著老黃,一陣氣堵,果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老黃這家夥一開口,準要好事變壞事!你他娘平時幹的缺德事還少嗎?哪次偷吃的不是你最積極!


    “少爺,我喚,我喚還不行嗎?”老黃滿臉委屈,如同受了氣的小媳婦,對著那老馬一連喚了幾聲。


    “它,它怎麽不動!”徐鳳年嘴巴張得能放下鵝蛋。


    “你動啊!動啊!”徐鳳年一連急喊兩聲。這老馬雖然他騎不走,但是素來都是老黃的跟屁蟲,不然他也不會常常拿著馬抵債。


    “這死馬!”徐鳳年氣急,挽了挽袖口,欲打馬,卻被一旁的老黃急忙攔下來。


    “少爺,打不得啊,打死了,咱倆還要挖個坑給埋了!”


    景舟思量片刻,拍了拍馬頭,笑道:“如何?現在你可還說這是你的馬?”


    “我,我……”徐鳳年一陣語噎。


    徐鳳年心裏罵了十多遍死馬,見賣馬不成,他一發狠,從一旁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起來。


    “此為神州,這是北莽。北莽統領苦寒之地,暫且不提。而這,便是中原。”徐鳳年拿枯枝往地上一點,瞥了一眼景舟,接著道:“當年天下亂局,九國割據,離陽破局而起,掃滅八國,成就一統之勢,尤其是離陽王朝的北涼鐵騎,平天下,蕩風雲,一軍滅六國。而後離陽一統,北涼鐵騎的執掌者徐驍,異姓封王。北涼王的名聲,你應該聽過吧,而我就是北涼王世子,天下第一紈絝徐鳳年!”


    離陽、北涼鐵騎、徐驍幾個詞好似一道驚雷,炸響在景舟腦中,隨之而來的是一句句熟悉無比的話。


    “鳳凰城上豎降旗,唯有佳人立牆頭。十八萬人齊解甲,舉國無一是男兒!”


    “唯我大楚,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隻求開天地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徐鳳年見馬上人愣住,得意笑道:“怎麽樣,我說的話你理解了吧。現在本世子要向你借點銀子花花,你放心,等我回到陵州後,本世子必定重重相謝,絕不相負,還你一場大富貴!”


    “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原來是雪中的世界。”景舟暗歎一聲,才細細看起來馬下這人。


    一臉黑灰,好像從煤堆裏爬出來一樣。腳穿草鞋,頭帶草帽,滿頭亂發混著草渣子,葉片子,油作一團。一身破衣服比要飯的還要爛,關鍵是身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餿味,叫人聞了作嘔。


    此時得知這少年的身份,對他身邊跟著一個身手不凡的仆人,景舟也就釋然了。任誰都想不到,就是這看著比乞丐還要窮上三分的人,竟然是天下第一權臣北涼王徐驍的嫡長子。


    這世界要是有丐幫,徐鳳年這幅落魄模樣,隻要喊個口號,馬上就能拜入幫中。


    也難怪徐鳳年這窮遊三年屢屢躲過追殺,這幅模樣,即便是有徐鳳年的畫像,追殺他的人也認不出徐鳳年來。人家哪個紈絝不是鮮衣怒馬威風八麵,後麵跟著一群惡奴?


    “你別不信?老黃你告訴他,本世子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你隻要借本世子點錢,本世子許你半世富貴!”見馬上這人似乎在思量,徐鳳年朝身後喊了一句。


    他是真的窮怕了,此時就想弄點錢,吃口肉,喝碗酒。


    老黃隻是傻笑著不斷點頭。


    “老黃你說話啊,告訴他本世子的身份!”徐鳳年現在想掐死這老仆的心思都有了,讓他說話時他啞巴,不讓他說話時他又張嘴壞事!


    “是,少爺說的是。”老黃摸著老馬的馬頭,溺愛無比,那動作,和膏粱子弟在紫金樓撫摸美人兒妙不可言的胴體一般無二。


    “所以這馬還真是你們的?”景舟從馬上翻身下來。先前他在林中走,碰到了這匹老馬,見四下無人,便騎了上去。畢竟雙腿走,總不及四條腿快。而他又被趙高一刀重傷,要是修為盡在,他也不會用馬趕路。


    老馬低頭,親昵地拱了拱景舟的袖口,嘶叫兩聲,又悠閑悠哉的邁著馬蹄子,來到老黃身旁。


    “馬自然是我們的!”說完這句,徐鳳年一愣,現在他不想賣馬了,這馬是不是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他現在隻想要銀子。


    “本世子說的話你理解沒理解?我現在想要與你借點銀子!”徐鳳年將枯枝扔在一旁,右手伸出,摸索摸索指頭,意思再明顯不過。


    眼前這人看著也不傻,不會真的聽不懂他說的話吧?


    “看來這馬真是你們的。”景舟輕笑一聲,從腰間捏出兩片金葉子,扔到徐鳳年手裏,“這錢不是借你的,算是騎你們馬的費用。還有一事,我也餓了,你去拿這錢喚點酒肉來吃。”


    徐鳳年咽了咽口水,他娘的金葉子多久沒見到了?


    “老黃,有錢了,咱們有錢了!”徐鳳年喜極而泣,這兩年多,自從出了陵州,他頭一次手裏有金子!


    “少爺,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咱們有錢也沒地方用啊!”老黃一句話叫徐鳳年登時由喜轉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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