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甲天下,文風鼎盛,諸郡府盛產讀書種子。


    進了陽春城,街上讀書人隨處可見,尤其是茶館酒樓這等風雅之地,稍微臨近一些,便能聽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聲音。


    “聽說那莽夫為了世襲罔替去了京城,還當眾抽打了三品大員,當真是目無王法,粗鄙不堪!要是真讓這莽夫如願,給他那草莽兒子弄一個世襲罔替,可就寒了我們天下萬千讀書人的心了!”


    “徐瘸子那莽夫也蹦躂不了多久,有張首輔在,他豈能如願?嘿嘿,我瞧啊,這瘸子在京城,得好好喝上一壺。”


    “這倒是,張首輔的確了不起,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不過那瘸子也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這女兒不知廉恥,是個放蕩的兩腳香爐,聽說連宮裏的娘娘都寫了《女戒》,讓那北涼的寡婦學一學呢!”


    青鳥眉頭微皺,這些寬衣博帶,羽扇綸巾的儒士,一番言語與婦人家嚼舌根有何差異?


    景舟躺在車廂內閉眼道:“好一個無人不可指摘,無事不可點評,隻是這些穿儒衫的,大多數都是眼高手低的。這聖賢書讀了不少,可讀出個春秋大義來?江南出來的京官,哪個關心百姓疾苦?這點兒賤民的事,在這些官老爺眼中可沒罵徐驍來的重要。”


    “罵一罵徐瘸子,時不時撞撞柱子玩個死諫,才是真正的名利雙收。底層人的死活,跟這些人可沒半點兒關係。百年的王朝,多半是斷送在這些‘大有清名’的人手。”


    “你呐也別替北涼不平,別說徐瘸子,讀書人心有不平了,連龍椅上那位也不放過。這罵罵也好,少不了幾斤幾兩肉。這些人也就是嘴上功夫厲害了,真是要碰到不講理的北涼兵,多半是要嚇的屎尿淌一褲子。等徐鳳年那小子到了江南,你再瞧瞧這些讀書人的臉麵。”


    馬車在城裏行了一段路,在一家酒樓前停了下來。


    酒樓的夥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勁兒自然是極好的。眼前這公子一身裁剪質地都極有講究的紫袍,可不是尋常人家能穿得起,聽說在京城裏,這種紫衣最受王孫公子喜歡,有著一兩袍子一兩金的說法。


    江南道崇尚羽扇綸巾,白衣儒衫,這公子必然是從外地而來,再加上這一身貴氣,指不定便是京城的公子王孫。


    小二將景舟迎到二樓臨窗雅座,青鳥點了幾個酒樓的拿手菜。


    江南高門華胃林立,這些出身望族的士子,自然對身份看的尤為重要,哪個家中不養上兩個兩個唇紅齒白長相清秀的書童,或那二八妙齡擅長撫琴烹茶的侍女,白日充當門麵,夜裏翻滾浪湧?


    這時二樓一群士子見到青鳥一身緊衣,神色清冷,與往日見過的女子大不相同,不禁眼前一亮,不少人心中琢磨著,回去便叫房裏的侍女這番打扮。


    這吃慣了小家碧玉,總要換點兒口味。


    跟何況青鳥雖算不上傾國傾城,可也算是長得驚為天人,再加上那一股子說不出的英氣,格外叫人上心,不過片刻,二樓之上又起了一片議論聲,上至趙氏藩王,下至朱袍大員。


    尤其是罵人屠徐驍,非但口吐唾沫義憤填膺,連桌子都拍得砰砰作響。


    如此言論,豈不能叫外地人和那青衣小娘子高看一眼?


    “有色心,沒色膽,所以才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景舟的聲音不小,二樓清晰可聞,霎時一眾士子變了臉色。


    這些讀過聖人教誨“刀斧加身不可失骨氣”的人,剛爭論了幾句,好讓這從外地人知曉何為書中大義,便眼前出現一道青影。


    是那青衣小娘子?


    她難不成還是個高手?


    下一刻,幾人雙耳生風,一個個從窗口被扔了下去。


    幾個著儒衫的攙扶著從地上爬起來,這次可真是後庭開花了!


    幾人也顧不得那要叫屁股裂成兩半一般的痛,見不少人圍觀過來,先是臉一紅,接著便收起屁股對著酒樓二樓指指點點。


    如此受辱,不放狠話罵回去還是人子?


    “有辱斯文!”


    “斯文掃地!”


    “目無王法!”


    “嗖嗖嗖”,一陣破空聲響起,幾粒花生叫這些讀書人霎時閉上了嘴。


    景舟望著窗下幾個彎腰捂著嘴的書生,笑道:“這下耳根子清靜了。”


    這一幕剛好叫上菜的小二看到。


    娘咧,這看似比俊逸士子還風度翩翩的青衣小娘子,咋就能將人捏著脖子拎起來?


    跟扔蒼蠅一般將人扔出去,咋動起手來這麽狠呐!


    這可是江南啊,不是那些多蠻子的北涼!


    讀書人那可是人上人,就這麽扔了下去?


    況且能上這二樓的,哪個不是有個好祖宗,指不定就和那江南四大望族沾親帶故。


    這紫衣公子哥可是捅了天大的簍子!


    還沒容小二轉下腦子,接著他又聽到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都讀到狗身上去了,連句娘也不會罵,這便是那聖人言的骨氣?”


    “這天底下,最有骨氣當屬西楚那些士子,算是讀到了三分真意,可惜,多數都殉國了。”


    小二愣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來,才收拾了一下心緒將酒菜送了過去。


    天塌下來,反正又砸不到他這個店小二。


    酒足飯飽,景舟二人離了酒樓,往報國寺而去。


    待到了報國寺,已是午後。


    寺門大開,檀香撲鼻,透過中門,依稀可見寺內房屋恢弘。


    一輛輛華貴的馬車由遠而來,車上下來不少公子小姐。


    這報國寺非但留有文人雅士的墨筆,還栽種有豔極天下的牡丹,備受清流名士喜愛。


    下了馬車,景舟抬頭仰望,寺內幾座高塔極為壯觀,一株株翠色盎然的古木,竟不及塔腰高。他一身紫衣,身材修長,立在寺前極為顯眼,一看便是個有來曆的。有些個士子想要上前攀附兩句,便見青鳥那張生人勿近的臉和一杆槍尖猩紅的大槍。


    幾個士子暗道可惜,聯袂進了報國寺,可那些個進寺上香的小姐,便是捂著胸口痛心了,隻好遠遠站在一旁,裝作觀賞寺前的花草。見那紫衣公子似乎入定,始終不肯轉身,才心有不甘邁入報國寺。


    這待字閨中的年紀,哪個不懷情?


    有幾個來這寺廟是為了禮佛?


    誰不知道報國寺中多才高八鬥的貴公子?


    若是能遇到一二位,說不定便成了一段佳話。


    那紫衣公子,一看便是大家族出來的,身上自有一股書香氣,隻看側臉,便叫人覺得跟畫中人一般。


    正臉又該如何?


    這樣的人,豈有錯過的道理?


    看了兩眼高塔,景舟又轉向寺前幾株枝幹左折右轉,宛若一條蒼龍的古鬆。


    “這叫臥龍鬆,聽說折下一塊樹枝,它便會流血呢。”一麵黃肌瘦的小乞兒從一旁走了過來,怯生生站在兩丈外,不再上前。


    景舟轉過身來,對這那衣衫襤褸的小乞兒笑道:“一棵樹罷了,如何會流血?隻是這鬆本該挺拔生長,經人手,卻成了這番模樣。”


    小乞兒點點頭,小聲道:“陳哥哥也這樣說過。”


    “陳哥哥?你那哥哥,可是喜歡讀書?”景舟澹澹一笑,朝著那小乞兒揮揮手,示意她過來。


    小乞兒看了看一旁衣衫華貴往寺內而去的書生小姐,搖了搖頭,不再答話,而是轉向一旁的泉池,扶著嶙峋的石塊,小步小步走下去。


    景舟見她不顧泉水濕身,瑟著身子撿些銅板,恍然想起來什麽。


    這小丫頭嘴中的“陳哥哥”不是陳錫亮,又是誰?


    他隱約記得,這小丫頭有個癱瘓的爺爺,以乞討為生,若是爺爺犯病,便來報國寺撿幾枚銅板,隻是不敢撿多,每次隻拿夠買半籠饅頭的銅錢。


    陳錫亮見她可憐,便時常接濟這乞兒。


    她對自己搖頭,也多半是怕惹上麻煩。


    “小賤人,誰讓你下去撿銅錢的?難道不知這泉水中的銅錢,乃是功德錢?”聲音尖酸刻薄,自後麵走來一婦人,身後跟著幾個穿著不俗的小廝丫鬟。


    小乞兒站在水中,低著頭道:“寺裏的大師許我撿的,大師說每次撿幾枚,不打緊。”


    “小賤種還敢頂嘴?誰給你的膽子!”婦人叫嚷一聲,怒氣大漲。


    她聽聞丈夫在報國寺內捏花惹草,與那狐媚子在一起做不安分的事,本就一肚子怨氣,此時她再聽到這賤種嘴裏刺耳的話,愈發惱火。


    “不撿了,我不撿了。”小乞兒紅著眼睛鬆開手心的幾枚銅錢。


    婦人陰沉道:“不撿便行了?佛家聖地豈是你這賤種能褻瀆的?去將那小賤種抓上來!”


    小乞兒身子本能的往後退了退,恍然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跌落在泉水中。


    景舟皺了皺眉,冷聲道:“撿幾枚銅錢就算褻瀆?寺裏的和尚都沒說半個不字。”


    那婦人轉過身,朝前瞥了一眼,見出聲之人不是寒門狗,略有顧忌,但轉眼便想起夫家也是當地數一數二的望族,娘家更是和皇宮裏的娘娘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冷哼一聲,隻是吩咐身後下人動手。


    “滾!”景舟冷聲道了一個字,青鳥身子連連閃動,將那幾個下人用刹那槍掃了出去。


    一個“滾”字,似有萬千殺氣鋪麵而來,那婦人身子一顫晃,額頭霎時掛起一層冷汗,不敢再強硬,被丫鬟從地上攙扶著,進了寺廟。


    景舟身子一晃,將那瑟瑟發抖的小乞兒從泉水中抱了上來。


    “公子,我沒事。”小乞兒忐忑的厲害,不敢抬頭,隻是掙紮了兩下,從景舟懷中起來,剛邁動步子,身子便一個踉蹌。


    青鳥扶住麵無血色的小乞兒,麵有動容,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子,遞向小乞兒。


    小乞兒神色慌張,將滿目瘡痍的雙手往袖口中縮了縮,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景舟轉向青鳥,道:“她不過一個乞兒,十文錢並已經是不敢想象的事,如何敢接你這銀子?”


    青鳥暗暗氣惱,自己如何將這茬忘了,將銀子收回,又從腰間取出幾枚銅錢。


    景舟見小乞兒仍舊是不敢接,柔聲笑道:“拿著吧,就當這幾枚錢是青鳥扔在泉水中的。寺裏的和尚不是許你從水中撿錢嗎?”


    小乞兒猶豫了片刻,道了一聲謝,接過幾枚銅錢捏在手中。


    景舟幫小乞兒整理了一下衣衫,不動聲色在她背後“天宗”、“神道”、“風門”幾處大穴點了一遍。


    待小乞兒離去,青鳥才問道:“公子可是方才在她身上點了幾指,可是?”


    景舟緩緩道:“這丫頭本就體弱,又積疾已久,此時經涼水一泡,回去難免又要大病一場,即便是有錢能找大夫,也不見得能熬到將藥湯熬好。”


    青鳥點點頭,便聽公子又笑道:“不過這丫頭眉中帶濁,濁中有清,雖是命有坎坷,卻也是富貴的命,尤旺夫。”


    青鳥莞爾一笑:“公子此話可當真?”


    景舟哈哈笑道:“不就是上徽山的時候將你丟在趙希摶那老道的逍遙觀了?除此之外,可曾再騙過你?這相麵之術,公子也懂些,這丫頭是個命貴的。”


    “聽說這報國寺牡丹一絕,寺內花影重重,人看花,花看人,花香遍地,咱們也去瞧瞧這一花帶動百花香的花中翹楚。”


    二人過了寺門,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鬥母宮、大士院,無一不金碧輝煌,雖比不上龍虎山上的神仙院,卻比武當山不知強了多少倍。


    尤其是院前各擺一青銅四足大鼎,鼎上青煙繚繞,久久不散。


    離陽朝一統九國後,抑佛揚道,這報國寺卻有這番光景,香火之盛,著實叫景舟側目。


    又行了數百步,在菩提院有不少香客席地而坐,台上一大和尚正講經:“我佛如來,有動神,有靜神,有出神,有入神,有窮神,五神足,即見如來。我佛如來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有佛眼,五眼足,即見如來。”


    景舟驀然想起那娶媳婦生閨女的白衣和尚,笑道:“青鳥可還記得那兩禪寺的大和尚?”


    青鳥點點頭,那和尚即便是她想忘都難,佛家戒律,似乎就沒有哪一條那和尚沒有犯過。


    景舟感慨道:“若是換成那大和尚來講佛,你信不信他不離三句話就得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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