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的狂笑讓薛守信的麵子多少有些掛不住。前番說過,肚量不大,臉皮不厚做不得官,可這官要是做得大了,那肚量,那臉皮往往會變得極小極薄。當然,這中間肯定也會有些差別。


    對於大多數涉川官員,麵對自己的上官,肚量自是要多大便有多大,臉皮自是要多厚便有多厚,可要是麵對自己的下屬亦或尋常百姓,端得是呲微必報。


    薛守信不是這樣的官員,但同樣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毛病,狂笑著的薛紹可能做夢也想不到,正是今日的這番狂笑為自己埋下了禍端。


    不同於豪門世家子弟,年少時的薛守信不過是邊軍中一名馬奴,可偏偏這個受盡他人白眼的馬奴,僅憑一己之力便改天逆命,十數年間,不僅脫去奴籍,更是做上了涉川的柱國將軍。


    一個從沒念過什麽書的馬奴,能走到這一步,所需要的何止是氣運!


    沒人會比薛守信自己更清楚,支撐著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究竟是什麽?那是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不甘與怨念,可也這因為這不甘這怨念,薛守信對於聲明的渴望就愈發顯得強烈。


    薛紹可能真的是做錯了!過往的密報,讓他自以為非常了解薛守信其人,而當薛守信真正坐在自己麵前,那血濃於水的親情也讓他忘記了彼此之間應有的“距離”。


    麵對手下軍士,薛守信從不缺乏一顆寬容之心。每每看到這些軍士的悲苦愁煩,薛守信便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可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薛守信卻連半點輕視與嘲笑都不能容忍。


    麵色微沉,薛守信低頭喝了一口酒,這下意識的動作或許隻有一個目的,掩飾住自己眼中突然冒起的那抹寒意。


    待聞得薛紹笑聲停止,薛守信抬頭望向薛紹,此刻的他,麵容平靜異常,隻是那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困惑。


    “敢問老將軍,守信可是答得不妥?”


    “妥當,妥當,想必此番言語守信將軍背了許久,如此朗朗上口,當真不易!”


    這一次,薛守信倒是沒有做出太大反應,其人訕笑舉杯說道:“老將軍此言極是,守信在新安郡做摯守時,為防監曆司考校,特意找人學了一些,隻是這說倒是說得出來,可要是寫,卻隻能由隨軍從事代筆。”


    “無妨無妨,能說得便好,老朽與將軍一見如故,故而少了些客套,還望將軍見諒!以老夫拙見,這些兵書上寫的東西,總要記得一些,可說到統禦之法與沙場謀略,老朽以為,一句話也就夠了!”


    此言一出,當即引起了薛守信的興趣,可還沒等他開口追問,正堂外卻是響起了一名女子的聲音。


    “義父何事便能笑成這樣?明心老遠便聽聞這邊的動靜,隻不知薛將軍究竟說了些什麽,能讓義父開懷至此?”


    望向正堂門戶,薛紹輕拍桌案,笑語中略帶些許斥責。


    “你這丫頭怎的這般不曉事理,老朽與守信將軍正聊在興頭,何以也不通傳便自行前來,這若換在軍中,便是不敬攪擾之罪,還不上前與守信將軍敬酒,若守信將軍不予為難,老朽便免去你今夜的責罰。”


    扭頭望向門戶,手提碎花長裙款款而來的明心當即讓薛守信眼前一亮。


    恍惚間,薛守信似乎又回到了塞外,回到了那條承載著自己無數記憶的小河邊,而就在那粼粼波光之中,一個七八歲的少女,也如這明心一般,輕提羅裙款款而來。


    痛苦的閉上雙眼,薛守信不願在往下想,因為再往下想,記憶中難免會出現另外一幅場景,那或許是映入眼簾的刀光,又或許是透出少女胸膛的利箭。


    “義父?”


    全然沒有料到這名方才還穿著丫鬟服飾的女子居然會是薛紹的義女,薛守信再次望向明心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複雜。


    這體態豐盈容貌清秀的女子若隻是薛府丫鬟,薛守信倒是不介意尋個機會親近一番,可要是此人是薛紹的義女,薛守信覺得,還是少去招惹為妙。


    似是察覺到薛守信的目光有所回避,這明心的嘴角的笑意漸漸褪去,眼眸明暗之間,那股子能醉到心裏去的委屈哀怨,當真能讓人感到神魂顛倒。


    全然沒有理會湊到自己身側斟酒的明心,薛守信拱手對著薛紹施以一禮,隨即開口問道:“敢問老將軍方才提到的那句話是什麽?守信不才,若心存牽絆,這酒終究有些喝不下去!”


    回應過禮數,薛紹並沒有急於回答薛守信言語,他的目光隻緩緩掃過在薛守信身側持壺而立的明心,待見其人眼底已湧出淚水,不由得輕歎一聲說道:


    “將軍有所不知,這丫頭命薄,早年被人販入涉川,其後更是被賣入曲館充做舞妓,幸而數年前得京都提衛周謹周將軍賞識,替其贖身並欲納為妾侍,不想周將軍尚未如願便戰死南雲州。老朽得周將軍交托,原打算讓其在府中暫住,哪曉得這丫頭的心性倒是和老朽十分投緣。老朽也是一時興起,索性便將其收做義女,這日子久了,老朽倒是知道了一件事,明心雖說一直記掛著周謹將軍的情意,私下裏卻極為仰慕守信將軍的威名,今日聽聞將軍前來,特意更換衣物前往探看,將軍莫要怪老朽多事,將軍這裏總需對小女有個應承,若是寒了這丫頭的心,來日煮出的涼茶隻怕會多出一些酸澀。”


    薛紹的講述讓薛守信心頭一震,還真是應了涉川的那句老話,一個沒想到後麵總是會跟著另一個沒想到,這個令軍士們**焚身的女子是薛紹的“義女”也就罷了,放在糧荒前的京都,此等事實屬平常,原本就不值得去大驚小怪。可假使這名女子是前京都提衛周謹的女人,那周謹已死,若是自己和這女子稍有瓜葛,傳將出去,豈非毀了自己辛辛苦苦攢來的名聲?


    帶著審視的目光,薛守信將站在自己身側的明心上下打量了兩眼,可不知道是為什麽,明知這女子的來曆極其麻煩,一看到其人哀怨淒婉的神情,薛守信的心,無來由又狂抖了幾下。


    世上的人便是如此,想要拉近彼此距離,說得做得未必有用,可隻要有相似經曆,便是不說不做,那距離也遠不到哪去。


    “守信失禮,還望明心姑娘勿怪!守信一介莽夫不善言語,唯有借此杯中之物聊表歉意。”


    起身對著明心微施一禮,薛守信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待見此女低垂的麵頰泛起一抹羞紅,這才坐回木幾,轉而看向薛紹。


    一陣笑聲自薛紹口中生出,似是覺得有趣,薛紹手撚胡須說道:“罷了罷了,將軍若是還看得上小女,老朽有意將小女的終身交托給將軍,為奴為俾悉聽尊便,隻當是了她的一樁心願,不知道將軍意下如何?”


    “這……如何……使得!”


    除了行軍布陣,少有什麽事讓薛守信如此為難。


    偷眼望向明心,那蒼白麵孔與微微顫抖的身軀明顯是在等著某個答案,薛守信有心拒絕,卻一時難以張口,在沒有成為柱國左將軍之前,他少有對什麽女子生出興趣,可一旦坐上了這個位置,那巨大的壓力又讓他迫切想要擁有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女人。


    “明心,老朽能做得便隻有這些了,你且先行退下再尋套軍衣換上,待將軍離府且一並跟去,至於後麵的事情,便隻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若將軍中途改了主意,那便依著你當日所言,戰亂平息之日,老朽會安排人手將你葬在周將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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