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家的南屋裏,住著一個長工,姓屈名鳳來。屈鳳來五十多歲年級,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個幹力氣活的主兒。他的飯量也出奇的大,一頓要喝七、八碗稀飯,一箅子窩頭。據說他曾和人打賭,一頓飯吃過一柱餅——蓋簾兒大的大餅摞起來沒過一根豎著插進去的筷子為一柱;也吃過一扁擔饅頭——扁擔放平了把饅頭一個接一個排滿。飯量大,力氣也大,擔著二百多斤的擔子,走二三十裏不用換肩;鋤地時,左右兩手各執一張鋤,一伸一拉就像玩兒燒火棍,十來畝地一天就鋤完。


    關於他的故事,吳奶奶說得最多。雖然有差三落四,事後梅蘭花經過合並補充,整理出來了下麵三個小故事:


    在梅老爺子晚年時,曾遇到過一個災荒年,莊稼顆粒無收。梅家因為有張翰林的回報,在梅家莊也算富裕戶。日子到還過的去。


    這年的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忙忙活活準備過年。梅老爺子因為年紀大了,就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歇著。明燈蠟燭把堂屋和庭院照的亮堂堂如同白晝,寬敞幹淨的庭院裏已經撒上了踩歲的芝麻杆,孩子們你追我鬧,嬉笑玩耍,一層濃濃的年味兒籠罩著整個梅家大院。梅老爺子望著這一切,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忽然,從大門洞裏閃過一條黑影,轉眼又鑽進靠大門的草棚子裏。老爺子眼神不錯,看的真真切切是個人。


    “不好,有賊!”老爺子心裏一緊,便想招呼兒孫們抓賊。但轉念又一想,這人準是實在過不去年了,才在大年三十行這勾當。想到此,老爺子慢條斯理地招呼在偏房忙活的孩子們:“留申留根,,停停手裏的活,到我這裏來一下。”


    這一喊,孫子孫女都圍了過來。梅老爺子對孩子們說:“你們的表叔來了,快去接來屋裏坐。”


    “在哪裏?”孩子們不解地問。


    “在大門西邊兒的草棚子裏。”見孩子們發愣,老爺子又說:“準是你表叔家過不去年了,來了又願意見你們。”


    孩子們這才這個喊,那個叫,把小偷從草棚子裏請了出來。


    小偷這回可傻了眼。跑是跑不掉了,隻好硬撐著勁兒來到老爺子跟前。心裏捉摸:這老頭抓賊的方法還挺絕的,吃不了兜著走的還在後頭哩。也是自己理虧,哪裏還敢有半點兒反抗。羅鍋著腰低著個頭磨磨蹭蹭地來到梅老爺子身旁。


    梅老爺子倒是滿近乎。和藹地對小偷說:“他遠房表叔。來到咱自個家裏拉。怎麽不上屋裏來呀?過不去年了?用什麽說一聲不就得了嘛。咋兒往草棚子裏朵啊。”說完。讓留根給他搬了條板凳讓他坐下。有吩咐留申給他到水端飯。吃罷飯後。又讓梅友仁準備了一樁子米一樁子麵。還辣了一大塊豬肉。讓梅留申梅留根小哥倆套上大車送他回家過年。


    小哥倆趕著大車要出門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一同問道:“往哪兒送啊?”


    梅老爺子腦子一轉個。打個手勢說:“甭問了。有你表叔給你們說著道兒就行了。”


    直到這時。小偷才抬起頭來看了看這位從未見過麵地老表親。望著老人那一臉地慈祥。小偷想說點什麽。又一時找不到話題。含著兩眼淚兒走了。


    這個小偷就是屈鳳來。


    據屈鳳來後來講。當時。他家確實是掀不開鍋了。他一個人還能忍。可總不能讓白發蒼蒼地老母親水米不沾牙地過個大年吧。萬般無奈。他便萌生了到大戶人家偷個一星半點兒讓老娘飽腹過年地念頭。沒承想遇上了心慈麵善地梅老爺子。不但沒有懲罰他。還接濟他過了個好年。為了報答梅老爺子地大恩大德。年初三就來給梅老爺子拜年。


    一個小偷能以做到這份上,著實讓梅老爺子欣慰。便命家人上酒擺菜,留他吃飯。


    酒桌上,梅老爺子問起屈鳳來的身世和婚事。屈鳳來懷著一顆感恩心,有問必答。還毫不掩飾地講述了自己曾經騙過一個媳婦的經曆。


    原來,屈鳳來家裏挺窮。他卻憑著自己的心機娶過一個媳婦。


    屈鳳來自幼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年輕的時候,因為他飯量大,家裏的二畝鹽堿地根本養不活他和母親。就經常去充當腳夫,替別人挑擔送貨,掙倆錢花。


    一次,一個書生要進京城趕考,屈鳳來挑著書箱去送他。這書生一路上吟詩作賦,屈鳳來覺得怪有意思,也不時地學上兩句。兩人說說笑笑地趕路,很是輕鬆。


    那書生見路邊的地裏有一農夫用一牛一馬合成一犁在耕地,便說道:“牛馬並耕(耕讀jing音)”


    屈鳳來覺得這句話有意思,就記了下來。


    又往前走,見一家富戶家裏的一座樓房正在拆除,書生就說了一句:“高樓敗拆。”


    屈鳳來聽這話文鄒鄒的,也挺有意思,就又記了下來。


    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場邊。場裏有個豆秸垛,旁邊放著許多沒打的豆棵,一頭豬不去吃那豆棵,偏在那豆秸垛裏亂拱。書生看見了,就又說了一句:“有食兒不吃,何必拱乎?”


    屈鳳來又把這句話記了下來。


    走著走著,驚起了一隻兔子,那兔子一見人撒腿就跑了。書生見了這情景,又說了一句:“無人追趕,何必跑乎?”


    屈鳳來又把這句話記了下來。他把這四句話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把書生送到京城,屈鳳來便扛著扁擔往回走。當走到一個小鎮上的時候,見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口聚著很多人。而且都是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屈鳳來好奇,便湊過去想看個究竟。一打聽,原來是這個大戶在選女婿。


    這個大戶姓王,隻個員外。王員外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個狀元,二女兒找了個舉人,兩個女婿都挺有文才。而今,三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家的年齡了,王員外要給三女兒也找個有文才的女婿。就叫大、二女婿來當考官,凡是來求親的年輕後生,都在這一天裏趕來參加兩個女婿的考試,誰的文才好,便將三女兒嫁給誰。


    屈鳳來心想:“我一路上跟著書生學了不少的文話兒,不仿前去試一試,也許能騙個媳婦回家呢。”於是,便擠進那些等著考試的男人群裏。


    終於該著他考試了。他大搖大擺地來到王員外家。


    大女婿一見來人是個窮腳夫,便帶著一臉瞧不起的神氣,微含著雙目,拖著長腔說:“你知道四書五經嗎?”


    屈鳳來一聽便悶了腦兒,心裏話:隻聽說有五穀雜糧,還沒聽說過有四叔五經呢!管他呢!我給他炕頭上捋鋤杆把——胡旁吧!他“嘿嘿”一笑說:“四叔五京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牛馬並耕(jing音)哩!”


    大女婿一聽,驚訝地睜大了眼,暗自說道:“此人不得了,我這麽大學問的人都不知道還有牛馬病經這套書,這大概是套藥書吧!”


    二女婿見連襟卡了殼,便自作聰明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的這麽多,那你都會哪一冊(土語音:拆)呢?”


    屈鳳來說:“哪一拆都會,最熟的是高樓敗拆!”


    兩個女婿一聽,都傻了:他倆誰也沒聽說過“高樓拜冊”。可是誰也不願露出自己無知來。都豎起大拇指誇讚道:“相公真是文才過人,佩服,佩服!來呀,上酒擺菜!”


    不一會兒,酒席擺上了。席間,大女婿想挖苦屈鳳來兩句,便問道:“相公何處公幹?”


    “腳夫。”屈鳳來實話實說。


    “你是雙腳著地,單棍挑天!”大女婿說完,得意地用筷子去抄菜。


    屈鳳來也不示弱,他想起了書生說過的話,便回敬道:“你有食兒不吃,何必拱乎?”


    大女婿沒占了便宜,而又無法答對,隻好退席告辭。


    屈鳳來一見他往外走,又說道:“無人追趕,何必跑乎?”


    大女婿更是無言答對,心想:這個腳夫確實有文才。便找到老丈人,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


    王員外要得是文才,也就沒有嫌屈鳳來家窮。他幫屈家蓋房又置地,然後把三女兒嫁了過去。小兩口恩恩愛愛,生活過得挺美滿。


    這一年的麥收季節,屈鳳來忙不過來,隻好雇些短工來給割麥子。由於他們的日子過的並不十分富裕,沒錢支付短工們的工錢。屈鳳來便讓媳婦回娘家去借。媳婦說:“借這麽點兒錢,哪用我親自去,你寫封信,差個人去拿不就行了。”


    屈鳳來一聽讓他寫信,便發了愁。他一個字也不認識,哪會寫什麽信!可他又不敢明說。想來想去,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回家找出紙和墨,又抓來一個屎克螂,在墨裏蘸了蘸,放在紙上讓它爬。等紙上爬滿黑墨後,便把那張紙折起來,差人送到王員外家去。


    王員外接到這封“信”,打開一看,滿紙都是彎彎曲曲的黑道子,不知寫的是什麽。心裏想:我這三女婿文才好,興許寫的是梅花篆文。把大女婿和二女婿叫來,他們大概能認識。於是,差人把兩個女婿都請了來。兩個女婿拿過信來一看,誰也不認識,都露出了一副尷尬相。


    沒辦法,王員外隻好又差人把三女婿叫來。王員外說:“你寫的這信誰也不認識,還是自己念吧。”


    屈鳳來接過信,說:“這有什麽難認得,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寫的是:


    曲曲彎彎一張鐮,


    割了村北割村南。


    別的什麽都不少,


    就是缺少短工錢。”


    王員外說:“缺錢派人來取就是了,還用這難認得筆體寫信幹啥?需要多少錢?我給你去拿。”


    屈鳳來把錢拿到手,滿意地回家了。


    俗話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過了一段日子以後,屈鳳來的媳婦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男人原來一個字也不認識。隨後,娘家人和兩個姐夫也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時常拿他們夫妻尋開心。屈鳳來的媳婦哪受得了這屈辱,很快鬱悶成疾,一病不起。屈鳳來覺得對不起媳婦,變賣了老丈人給置的田地房屋,給媳婦看病。錢花光了,媳婦的病也沒治好。一個孩子也沒給他生養便撒手人寰。


    屈鳳來又過起了家徒四壁的窮日子,為了養活自己和老娘,隻得四處抗活打短工。又因為自己飯量大,家裏長年累月缺吃少穿。更甭說再續弦了。


    梅老爺子了解了這些情況後,征得他的同意,收留他做了長工。


    屈鳳來長年累月忙碌的就是一天三頓飯。自從在梅家做了長工,再不為吃飯發愁。很是感激不盡,把梅家當成了自己的家,無論大活小活,都要盡心盡力地去做。成了梅家的主要勞動力


    而讓人最為佩服的是屈鳳來吟詩維護梅老爺子的故事:


    吃盡沒有文化苦頭的屈鳳來,見梅家人個個識字,人人能吟詩作對,有空也拿個樹枝兒在地上模仿著寫寫。梅老爺子見到後,便收他為不在編的學生。每天晚上教他認幾個字。屈鳳來自是高興,學起來極是認真。


    梅老爺子過世後,梅友仁便接替父親當起了屈鳳來的義務教師。因為梅友仁喜愛吟詩作對,屈鳳來受其影響,也能給他和上幾句/


    有一次,梅友仁帶屈鳳來去烏由縣城趕集買東西。天近晌午時分,碰到一個同窗領著兒子也在趕集。同窗也是梅老爺子的學生,考中秀才後捐了個衙門的肥缺,一天價喝五吆六不能自己。梅友仁礙於同窗的情麵,還是邀其到小酒館裏小斟幾杯。


    一行四人來到酒館,落座點菜,飲酒敘話。而談話的內容,多是有關梅老爺子的話題。


    同窗的兒子十六、七歲,在學校裏吟詩作對無人能比。自持才高聰慧,任誰也看不在眼裏。見自己父親一勁兒稱讚對方的父親,而對方臉上始終洋溢著自豪的神氣,心裏便有些不服。


    酒至半酐,同窗提議作詩,規定用偏旁結構相同的字,作出內容想連得四句詩。


    梅友仁同意。先說:“草頭底下蔥菜韮,三點水旁清淡酒;有了蔥菜韮,好佐清淡酒。”


    同窗稱讚一番,說:“絞絲旁邊綢緞紗,寶蓋下麵官宦家;有了綢緞紗,好配官宦家。”


    梅友仁點了點頭,說了個“好。”


    同窗的兒子見自己父親作的詩比梅友仁有氣魄的多,想父親不愧是久混官場的人。你梅友仁有什麽能耐?不過是靠著教書先生發了家,還念念不忘地掛在嘴上。一個教書先生,有什麽了不起?!心裏正想著,見父親給他使眼色,知道是讓他做詩。便沒好氣地說道:“木字旁邊柵欄樓,一撇上前先生牛;有了柵欄樓,好關先生牛。”


    梅友仁一聽作踐上老爺子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可他一個小孩子家,自己如何與他一般見識?正自生悶氣,隻見屈鳳來把筷子一摔,兩眼一瞪,氣呼呼地說:“父字底下爺爹斧,子字旁邊孫孩孺;有了爺爹斧,砍你孫孩孺。”


    同窗見梅家的長工都能吟出如此上乘的詩作,驚得目瞪口呆。同窗的兒子原沒把長工放在眼裏,見其出語不凡,也愣在那裏沒了主意。父子倆草草扒拉了兩口飯便逃也似的離開酒館。


    自此,長工屈鳳來做詩維護梅老爺子的故事被傳的家喻戶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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