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呂惠卿就換上了便服,將自己扮作一個從外地入京的商賈。


    為了方便,他也隻帶了幾個信得過的元隨。


    這些人都是在鄜延路開始就跟著他,在西賊境內殺了七進七出的親兵。


    而他最信得過的幕僚李夔,則喬裝成他的司閽。


    一行人就這樣出了住處,直奔在汴京城內,那幾個過去治安比較亂的廂坊。


    而汴京城什麽地方最亂呢?


    呂惠卿下意識的將第一站選在了靖安坊。


    然而,當他抵達靖安坊附近的時候,卻傻了眼。


    這個昔日,汴京內城最為混亂的廂坊,已被高牆所遮蔽。


    一條軌道,從靖安坊內延伸出來。


    站在路邊,就能看到,有著車夫,驅趕著挽馬,牽拉著一條長長的裝滿了各種磚瓦的車廂,向著靖安坊前進。


    等呂惠卿走到靖安坊時,他看到了一扇充滿了奢華味道的巨大大門,正對著馬行街。


    大門的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牌匾,牌匾用著鎏金的字體,寫著【汴京學府】四字楷書!


    從大門向內裏看,能看到在正對大門的出入口,兩棟三層高的建築。


    而在大門一側,則立著一塊旗牌。


    旗牌上有著文字,呂惠卿走近前一看,作為官員,他看東西一直有習慣——直接從最末的地方看,這樣可以看到落款,也能看到簽押人以及文書的官方定義。


    而在這旗牌上最末尾處,赫然寫著四個字【符到奉行】!


    呂惠卿看到這四個字,頓時籲出一口氣:“這是官符啊!”


    李夔也湊過來:“確實是官符!‘


    什麽叫官符?


    凡有官府文書中有【符到奉行】這四個字的,就屬於官符。


    而官符在官場上,具有強製性與命令性的雙重特點!


    是上級發給下級的公文。


    一般來說,都是限期限時,指定人或者部門的命令。


    這裏是汴京!一般官符,最少也要由尚書省頒布。


    其頒布對象,屬於有司。


    在大宋官場,幾乎沒有人會將官符內容公開。


    所以,這很不尋常!


    呂惠卿打起精神來,嚴肅的抬起頭,從頭開始仔細閱讀。


    “開封府街道司提舉汴京學府公事:……”


    “準元祐二年二月乙未內降德音,開封府送到都堂狀雲:汴京學府蒙學、小學已竣工合格,堪到蒙學學舍一棟三層,十二間學舍……小學學舍兩棟各三層共二十六間……另有師舍二十九間,伏取指揮……都堂遣工部郎中王振、禮部郎中李安等看詳複核,確驗諸學舍、教舍用材合規………”


    “奉德音,已定汴京學府蒙學、小學開放日,自本月癸醜日至庚申日……”


    “凡已購汴京學府人等,可於限期日內,攜開封府地券入內看詳!”


    最後就是那【符到奉行】四字楷書以及在這楷書下的簽押了。


    在這旗牌上,能清楚的看到,簽押者包括了都堂尚書右丞、中書侍郎鄧潤甫,開封府的權知開封府蔡京,以及街道司的賈種民的花字簽押。


    呂惠卿看著這一切眼中的驚愕,已無法掩蓋。


    因為,這官符的文字,用的太淺白了。


    淺白到根本不像是大宋官府的行文。


    偏其格式、簽押,卻都是最標準的大宋官符形式。


    這說明了什麽?


    呂惠卿當然知道。


    能按著這些士大夫,用這樣簡單淺顯的文字來寫官符,還讓他們公之於眾。


    隻能是來自最高層的意誌!


    這其中蘊含著的政治味道,讓呂惠卿的心思開始跳動。


    他確實是個特立獨行的人。


    但在同時,他也是個很會迎合、揣摩上意之人。


    他正想著,一個開封府的官吏剛好從大門裏走出來。


    這官吏看到呂惠卿一行,神使鬼差的停下了腳步,拱手問道:“諸位員外,可是汴京學府一期的業主?”


    呂惠卿搖搖頭:“不是,隻是好奇……”


    他在河東的時候,對於京中的事情,一直在關注,是以汴京學府他是知道的。


    他甚至還知道,汴京學府賺了大錢。


    而且賺到的錢,似乎有一半是用來興學的。


    那官吏聽著輕笑起來,不知道從身上的什麽地方,掏出來一疊褚皮紙:“那員外可願了解一下這汴京學府?”


    “這可是皇城腳下,馬行街畔,不得再得的優質宅邸!”


    “買下來後,不止戶籍可遷到汴京,諸子入學也將有個好去處!”


    他指著身後的大門內的那幾棟三層高的屋舍道:“員外看到了嗎?”


    “那就是汴京學府的蒙學與小學的學舍!”


    “今年立秋後,這兩所學校就都要開學了!”


    “到時候來這裏教書的,起碼都是特奏名進士!”


    說著他嘖嘖起來:“特奏名進士,雖比不得那崇政殿上傳臚,瓊林宴上簪花的真進士……卻也是天下州郡的貢士,都是千軍萬馬走過來的飽學之士!”


    “有這等鴻儒教學,員外諸子定是能成材,更不要說,這汴京學府的小學生員,將來都是有開封府府學的員額的!”


    “這些可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啊!”


    呂惠卿聽著,嘴角抽搐了一下。


    特奏名進士也就算了。


    開封府府學的員額什麽鬼?


    須知,這開封府府學,曆來可都是這京中權貴的自留地。


    他接過那官吏遞來的紙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因為這紙上赫然寫著價格——最低價每平尺,為錢五十貫!


    一平尺就是五十貫!


    這還是最低價?


    再看其他,這裏的房子,麵積最小的也有一千平尺!


    換而言之,就是五萬貫一套!


    呂惠卿咽了咽口水。


    他仕宦這麽多年,雖然也算是頗有積蓄。


    但急切之間,想要他掏出五萬貫來,也是個難事!


    而褚皮紙上,最貴的房子,每平尺達到了一百貫,而這種房子麵積最小的,也有兩千尺!


    這就是二十萬貫一套了!


    於是,他忍不住的道:“怎這般貴?”


    “嗬嗬……”那官吏輕笑著:“員外有所不知,如今這天下州郡的奢遮人家,都在日以繼夜,兼程來京,就為了買我汴京學府的房子!”


    “這房子,能不貴嗎?”


    “不瞞員外……”他壓低聲音:“去年,汴京學府的房子,最低價是三十貫一平尺,最高也才五十貫一平尺!”


    “如今,卻是漲了整整一倍!”


    “所以啊,買到就是賺到!”


    “員外且仔細考慮吧!”


    說著他將一張名帖遞給了呂惠卿:“員外若是想通了,可依這名帖到開封府中尋某……”


    “不過,員外須得快一些……不然這汴京學府二期的房子,就要被人搶光了!”


    “到時候,恐怕就再也買不到嘍!”


    呂惠卿拿著名刺,嗯了一聲,然後低頭看了看名刺上的大名:街道司左街巡檢兼汴京學府巡檢高敦複。


    一個小吏!


    而且,看上去應該是這京中的老人了。


    呂惠卿想了想,對高敦複微微拱手行禮,道:“原來是高太尉當麵!”


    “不敢!不敢!”高敦複連連擺手:“俺隻是街道司的一個小吏,可當不得員外抬舉!”


    “員外若是賞臉,喚俺一句‘高巡檢’便是……”


    但臉上卻已經笑開了花。


    呂惠卿不動聲色的道:“在下剛剛入京不久,對這京中情形,實在難知……”


    “今日有幸與高巡檢道左相逢,實在是有緣!“


    “願請巡檢賞臉,與我介紹一下這京中情形!”


    “當然,我也不會虧待了巡檢!”


    說著,呂惠卿熟練的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錢,塞到了高敦複手中。


    高敦複微微一楞,然後接過了錢幣,笑著道:“員外抬舉俺,俺怎敢不識好歹?”


    “不知員外想問些什麽?”


    呂惠卿輕笑起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高巡檢隨我至附近酒肆一談……”


    高敦複想了想,又審視了一番呂惠卿身邊的隨從。


    他在汴京城中廝混了這十餘年,眼力早已經鍛煉了出來。


    如何不知,眼前的‘員外’,恐怕是某地州郡的大人物。


    旁的不說,那幾個隨從身上就飄逸著肅殺的味道。


    這種味道,他隻在禦龍第一將的那些將校身上看到過。


    於是緩緩點頭,打算結一個善緣。


    呂惠卿於是帶著高敦複,就近找個有著雅室的腳店,要了個僻靜的廂房。


    然後就在這裏,問了高敦複不少事情。


    ……


    兩個時辰後,當呂惠卿走出那酒肆的時候。


    他心中的一些疑惑解開了。


    但更多的疑惑,卻在心中翻滾。


    他帶著人,依著高敦複所說,來到了這馬行街的一處兵鋪前,靜靜的等著。


    如高敦複所說,在傍晚時分,一個軍官模樣的男子,來到了這兵鋪前。


    當他來到的時候,兵鋪內那幾個無精打采的軍士,立刻就變得興奮起來。


    遠遠的,呂惠卿還能聽到兵鋪內的雀躍聲,以及那軍官的笑罵之聲。


    那軍官在兵鋪裏,隻停留了片刻就離開。


    而等那軍官離開,呂惠卿派去兵鋪旁邊偷聽的隨從也回來了。


    “主公……”


    “那人是來作甚的?”呂惠卿問道。


    隨從拜道:“回稟主公,小得趴在兵鋪後麵的牆角,聽得那人言,是來送本月上旬的例錢的……”


    “那兵鋪眾人,每人都分得了兩百文……巡檢更是拿到了五百文……”


    “小人還聽那人叮囑說:切記小心些,不可壞了規矩,壞了規矩的人,是誰也保不得的,定是刺配三千裏,去那嶺南!”


    呂惠卿籲出一口氣來:“那高敦複沒有騙我!”


    他看向那日落之處,遍染的紅霞。


    不知為何,呂惠卿感覺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


    雖然說,他呂惠卿從來都是個愛錢的。


    外界對他的批評,除了嗜殺、殘忍、暴虐外,指責最多的就是貪婪!


    在錢的問題上,他也沒有少栽跟頭。


    譬如說元豐二年,他母親去世,先帝特別推恩,批給他五萬緡的治喪費用。


    但呂惠卿嫌少!


    伸手向先帝多要了一萬五千緡。


    這個事情在當年就鬧得沸沸揚揚,彈劾他貪婪的禦史,不知道有多少。


    可他不以為然,反而理直氣壯的上書抗辯。


    呂惠卿為官,也從不介意自己下麵的人貪點、拿點。


    因為他知道,必須要讓下麵的人有利可圖,他們才會用心做事。


    這是基於他對人性的認知——性本惡!


    是的,呂惠卿是荀子的擁躉。


    可是,現在汴京城裏的情況,卻讓他渾身上下都在起雞皮疙瘩。


    他仿佛能看到,一張無情大手,正籠罩在城市上空。


    依高敦厚所言,這汴京城裏的胥吏、軍士,之所以能忍住不隨便敲詐勒索他人。


    是因為他們有錢拿!


    這汴京城的各大行會,每個月都會拿出一筆錢,交到開封府。


    然後由街道司的賈種民還有店宅務的章縡一起分配。


    上上下下,都能定時拿到一筆錢。


    而這筆錢,行會出七成,腳販子們出三成。


    看上去,似乎好像是熙寧變法時,呂惠卿主導的倉法的變種。


    實則,截然不同。


    因為出錢的人,是汴京城的那些奢遮人家。


    他們的錢,可不好拿。


    拿了不辦事,一旦被發現,是可能會被塞進麻袋裏,丟進汴河中的!


    呂惠卿現在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力量,讓那些平素連出一文錢都為難的豪商們,肯舍得拿出這麽多錢?


    但他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些行會的豪商們,肯定會想法設法,連本帶利的從腳販子們身上拿回來!


    這樣想著,呂惠卿忍不住又籲出一口氣,他也算是見多識廣了。


    但這汴京城裏的這些事情,依然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低聲呢喃著:“為了不讓胥吏欺壓腳商,便讓勳貴來壓製胥吏……”


    “可誰來壓製勳貴呢?”


    汴京城的那些行會,背後都是誰?


    呂惠卿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而勳貴勢力一旦坐大,甚至開始掌握汴京內外的治安。


    宮中的官家,睡覺能踏實?


    就不怕有野心家學太祖?


    天氣冷了,加件衣裳!


    即使勳貴們不生野心,可一旦他們勢力坐大,開始滲透進開封府中。


    深宮的官家,還能說一不二?


    這樣想著,呂惠卿就轉身對自己身後的李夔吩咐道:“斯和啊,明日替我去都堂問問……”


    “看看下次我再入對是什麽時候?”


    這事情,他得單獨問一問,看看官家知道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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