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馮景看著失神的郡王,小心翼翼的呼喚著。


    “哦……”趙煦回過神來,看向馮景,假作不經意的問道:“知道是哪位禦史提的彈劾嗎?”


    現在,禦史台的禦史中丞是黃履。


    黃履是老臣,是趙煦父皇信任的心腹,也是趙煦信得過的輔弼大臣。


    上上輩子,趙煦就曾拜黃履為尚書右丞,為兩府三省的宰臣。


    但,禦史台,從來就不可能是某一個人的一言堂。


    再加上元豐改製,罷諫院之名,使得過去的諫官係統和禦史係統合並。


    這讓禦史台中的情況更加複雜。


    此外,大宋官家們奉行大小相製,異論相攪的權術手腕,也在禦史台裏摻沙子,這使得禦史台內部的禦史們派係越發繁雜。


    有些人,不到關鍵時刻,難以知曉其真正態度,更難以知道其真正立場。


    馮景楞了愣神,然後搖搖頭:“此非臣所能知之事!”


    趙煦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高太後賜給他的經書,假作讀書,心思卻飄到了遠方。


    李憲案是個什麽情況?趙煦心裏麵明明白白。


    因為,上上輩子,章惇翻案的時候,順手將前因後果給弄清楚了。


    當然了,在這個過程裏,少不得用些春秋筆法,牽強附會到司馬光、呂公著頭上。


    不過,大體脈絡是捋清楚了的。


    假若趙煦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在去年第五次蘭州之戰前,趙煦的父皇下詔,命李憲派人出使青唐董氈、阿裏骨父子,命其父子出兵襲擾西夏側翼,以策應蘭州大戰,並要求董氈父子入京覲見。


    李憲於是選了一個叫皇甫旦的軍官,擔任出使的職責。


    但這個皇甫旦是個膽小怕事的,他出使後,到了青唐境內,遇到了西賊大將青宜結鬼章的阻攔,就不敢前進了——他自己說的,沒有旁證。


    但,他回頭就欺騙李憲,說已經見過了董氈,並向董氈曉瑜了朝廷旨意,還說董氈同意了出兵。


    李憲據此上報,但過了一段時間後,李憲發現,這個皇甫旦說謊,於是再次上報了事情。


    就這麽一個芝麻大的事情,落到了禦史耳中,一下子群情激憤,紛紛彈劾李憲奏報不實,有欺君之嫌疑。


    彼時,正值蘭州會戰進入到關鍵時刻。


    朝廷一度和蘭州失去了聯係。


    趙煦的父皇,迫於群臣壓力,隻能同意禦史們討論此事。


    但沒多久,蘭州捷報來傳。


    大破西賊數十萬,殺傷十數萬,斬首五萬有奇,李憲蘭州城下築京觀。


    這個事情自然就此打住。


    禦史們全當沒有這個事情了。


    可誰知道,到了趙煦即位,這個事情又被翻出來炒作。


    而彼時的趙煦,隻是一個坐在禦座上,懵懵懂懂的少年而已。


    李憲是誰?熙河蘭會路又在那裏?他一概不知。


    甚至都沒有人來跟他解釋這些東西。


    垂簾聽政的太母,才是掌握一切權力,擁有最高決斷權的人。


    而已經升級為太皇太後的高氏很快就做出了她的決斷。


    李憲罷去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武信軍留後,但保留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製置使的差遣,許其戴罪立功。


    李憲之下的人,就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跟著李憲十幾年,一直辛辛苦苦的負責熙河路後勤的幕僚們,統統被罷官,甚至被編管。


    而且這隻是一個開始。


    隨著司馬光入京,太皇太後派人慰問,司馬光趁機上書言事,論及李憲案。


    太皇太後從善如流,命下禦史,事態終於不可抑製!


    這也是,章惇能把責任塞給司馬光的緣故。


    看!


    就是這個奸臣,害我國家大將!


    但其實,司馬光做了什麽?


    人家隻是在太皇太後的使者麵前,談了一點,他對國事的看法,順帶提了一嘴李憲案。


    若是換一個人,可能也就一笑置之,畢竟李憲已經被處置了。


    可問題是,司馬光遇到的是大宋的‘女中堯舜’。


    女中堯舜,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從善如流’。


    趙煦的這位太母,對於司馬光、文彥博、富弼、呂公著等人的信任,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她一聽報告,司馬光也在關心李憲案嗎?


    這種君子人物,都關心的事情,還能是小事?


    徹查!必須徹查!


    在大宋,誰能經得起查?


    別說李憲了,除了司馬光、王安石等少數人以外,沒有一個經得起查的。


    當初,慶曆新政之所以失敗。


    就是因為,王拱辰抓住了支持範仲淹新政的宰相杜衍女婿蘇舜欽的一個小毛病——這位宰相女婿,在進奏院裏,把進奏院裏的廢紙拿出去賣錢,賣了錢後,請人吃花酒狎妓。


    本來,這也隻是一個小事。


    但問題是,這些人吃花酒狎妓,喝醉了就喜歡寫詩。


    在腦子不清楚的情況下,難免有人誌得意滿,寫一些平時不敢寫的東西。


    譬如,有一個叫王益柔的與會者,寫了一首《傲歌》,詩中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這詩被人送到了王拱辰手裏,王拱辰如獲至寶,將這詩上奏仁廟,要求處斬這些監守自盜,貪贓枉法,還侮辱、褻瀆聖人的狂妄之徒!


    王拱辰的請求,嚇壞了範仲淹、歐陽修、富弼、韓琦等人。


    這些人立刻開始為蘇舜欽等人辯解。


    王拱辰等的就是他們的辯解!


    立刻轉而彈劾範仲淹、歐陽修、韓琦、富弼結黨,而且證據確鑿!


    於是,在群情激憤下,範仲淹在朝中的最大支持者宰相杜衍被罷。


    沒了杜衍支持,範仲淹在朝中無能為力,隻能自請出外。


    慶曆新政就此失敗!


    王拱辰得意洋洋,公開說:吾一舉網盡之!


    這就是成語一網打盡的由來。


    此事之後,大宋朝廷就吸取了教訓。


    遇到彈劾宰輔、大將的事情,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會謹慎,以免給第二個王拱辰鑽空子。


    可是,當時的太皇太後,根本沒有執政經驗,也不懂這些朝廷傳統。


    她隻知道一件事情——司馬光是君子,君子都關心的事情,肯定有問題。


    然後她一查——確實有問題!


    李憲這個大宋拓邊的功臣,這個先帝最信任的內臣大將,這個震懾西北十幾年的名帥,這個能讓青唐吐蕃俯首的人物,就這樣被扳倒了。


    元豐八年六月十六,李憲坐冒功、奏報不實、失期、坐視永樂城被圍、貪汙等重罪十餘條,責貶永興軍副都總管、提舉崇福宮。


    在朝堂上,在彼時依然是新黨為主的都堂上的宰執們,談的全是李憲的罪。


    他的功,一條也沒有人提起!


    也是,李憲效忠的君主,已經駕崩。


    他的少主,雖然登基了,可卻隻是個孩子,什麽事情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內臣存在。


    他已經失去了靠山。


    沒有靠山依憑的內臣,地位再高,功勞再多,也隻能任人宰割。


    回憶著這些事情,趙煦開始構思,如何為李憲解困。


    因為,在現在的趙煦心中,他已經認定。


    現在,對李憲的進攻,就是在向他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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