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福寧殿,趙煦腦子裏,依然是景福殿裏堆磊的整整齊齊的金錠、銀錠、銅錠。


    塞滿了箱子的青銅錢。


    堆積如山的香藥、一根根潔白的象牙。


    數不清的絲綢錦緞。


    甚至還有整整一萬匹的吉貝布。


    吉貝布可能現代人很陌生,但它的另一個名字,就應該沒有人不知道了。


    棉布!


    早在唐代,棉花就已經在嶺南等地開始種植,並開始被人織成布,取名:吉貝布。


    吉貝布做的被子,就是時人所稱的:重衾。


    白居易詩雲: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


    到了宋代,隨著棉花種植麵積,進一步增加,尤其是仁廟時代後,南方地區開始發展起來。


    南方特產的吉貝布、重衾,開始作為商品出現在市場上。


    隻是,這些東西很貴!


    至少是普通絹布價格的十倍,甚至是幾十倍!


    所以,除了勳貴富商,沒幾個人買得起、用得起,流通範圍也很狹窄。


    哪怕是富貴人家,買回去也是做成重衾。


    棉衣棉褲不是沒有,但很少很少——真正的富貴人家,不會去穿既不時髦,也不好看的棉衣。


    狐裘、貂衣難道不香嗎?


    普通市民百姓,則根本消費不起,價格昂貴的吉貝布。


    此外,嶺南木棉產量也很有限,影響了吉貝布的推廣。


    所以,終宋一代,吉貝布的角色和地位都很尷尬。


    但,在現代留過學的趙煦知道。棉花最適合種植的地方,其實不是嶺南。


    而是……


    熙河蘭會路!


    因為當地不僅僅有著合適的氣候,恰當的降水。


    最緊要的是,當地有大片大片適合棉花種植的荒地!以及大批大批廉價的勞動力!


    ……


    “六哥在想什麽?”向太後見著趙煦回宮後,就一個人在殿中發呆,不由得問道。


    “母後……”趙煦回過神來,看著向太後:“兒在想,父皇曾和兒說過的一個國朝典故……”


    “嗯?”


    “去年,父皇帶兒在慶寧宮中讀書時,曾和兒說過,當初太祖初登大位,曾欲製一熏籠,命有司即刻敬獻,有司卻言:禦前進獻,須先下尚書省,尚書省下本部,本部下本曹,本曹下本局,本局覆奏,然後方能進獻,如此,須則數日,方可獻禦前;太祖震怒,問左右:誰做的這般條貫來限製於我?……”


    向太後聽著,知道趙煦說的,就是本朝祖宗最有名的熏籠之製的故事!


    所以,她靜靜的聽著,眼中滿是讚賞。


    “左右答:乃是宰相!”


    “太祖怒,詔趙韓王(趙普)禦前責備:我在民間,得一熏籠不過數十錢,今為天子,乃數日不得,何故?”


    “趙韓王對曰:此條貫,非為陛下所設,乃為陛下子孫設也!”


    “太祖聞之,大善,讚曰:此條貫甚好!”


    趙煦說完這個在大宋皇室,近乎人盡皆知的祖宗故事。


    然後就眨著眼睛,看著向太後:“今日,兒隨母後,至景福殿……”


    “見父皇所遺內庫封樁財帛,不計其數!”


    “兒就一直在想……祖宗欲得一熏籠,尚且須設條貫製之,以戒子孫!”


    “今,父皇所遺財帛,何止千萬?兒就想,不知可有條貫,製內外之人隨意取用?”


    向太後靜靜的聽著,眼中的讚賞,已經壓抑不住。


    她是文臣宰相之後。


    趙煦的表態和思考的東西,在向太後看來,簡直是正確的不能再正確了,而且深孚她心!


    士大夫家裏教出來的女兒,當然天然的傾向士大夫的意識形態。


    於是,她微笑著,抱住這個孩子,說道:“我兒放心,祖宗以來,條貫具備!”


    “大行皇帝所遺封樁庫,雖是大內內帑,卻也要受外廷點驗……”


    這是事實!


    大宋祖製,內廷封樁之錢,雖屬內帑,但外廷也能幹預,甚至監督使用。


    這是因為在一開始,內庫封樁錢,就是為了收複燕幽而設。


    後來太祖,就當庭對大臣們說過內庫封樁錢的用途:“軍旅、饑謹當預為自備,不可臨事厚斂於民!”


    這就是將封樁錢,當成類似現代的國家戰略儲備來使用。


    其後真廟、仁廟,陸續製度完備。


    尤其是在仁廟時代,確立了左藏、右藏的財帛支用,受三司使和政事堂宰執監督的製度。


    仁廟就曾親口對大臣說過:“國家禁錢,本無內外,蓋以助經費耳!”


    可問題在於,這熙寧三十二庫、元豐二十庫。


    它既不是左藏,也不是右藏。


    而是和舊年太祖封樁錢一樣,隻屬於皇帝一人支配和取用的內帑。


    雖然在名義上,戶部也好,都堂宰執也罷,也都可以過問。


    但,皇帝真要花錢了,誰又能製約?


    五路伐夏、永樂城大戰、導洛通汴、重修汴京皇城。


    趙煦的父皇,決心一定,誰都攔不住。


    也正是因為存在著這個漏洞。


    上上輩子元祐時代,太皇太後被外朝大臣說幾句好話,手一鬆,內帑的財帛就和水一樣流了出去。


    更要命的是,這些支出,甚至都不是被人貪汙掉的。


    很多單純就是浪費。


    譬如說,司馬光盡罷新法,可國家運轉需要錢,上上下下的官府也需要運作。


    特別是免役法被罷後,大部分地方官府,瞬間陷入癱瘓。


    上上下下,叫苦不迭。


    怎麽辦呢?


    隻能是從封樁錢裏拿錢先頂著!


    可封樁錢是有限的,能頂的了一年,頂不了一世。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司馬光、呂公著先後去世後,封樁錢也終於頂不住了。


    所以,他們的徒子徒孫們,發明了一個新東西:助役錢。


    其實就是免役錢換了個名字。


    但問題在於,沒有人敢恢複免役法——上一個提議恢複的人,已經被打成奸臣邪黨了,趕出朝堂去了。


    那個人名字叫李常。


    趙煦父皇昔年潛邸時的記室參軍,也是熙寧變法之初,對新法反對最激烈的人之一!


    但他依然被冠以‘奸臣邪黨’、‘阿附小人’的罪名,趕出了朝堂。


    於是,百姓雖然交了錢。


    但衙前役還是得服!


    這就是,新法隻要錢,但舊黨既要錢也要命的原因。


    對了,司馬光深惡痛絕的青苗法,在他死後同樣換了個馬甲又出來了。


    就是常平法!


    舊黨天天罵王安石斂財害民。


    但當他們上台後,口袋沒錢,還是得服從現實。


    可他們又不能自己抽自己嘴巴。


    所以,就隻好,拿著舊法的瓶子去裝新法的酒,屬於新法的弊端和舊黨的弊端,都混合在了一起——這是什麽劇毒雞尾酒啊!


    於是,在趙煦親政之前。


    舊黨已經將整個天下搞得天怒人怨。


    他們得罪了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曾經最支持他們的人以及曾經他們的自己人,同樣被認為是舊黨的人。


    自然,趙煦不可能再給那些人,毫無底線胡鬧的機會。


    守住封樁錢,就是他的製約手段之一——沒有錢,司馬光就算是孫猴子會七十二變,也得服從現實。


    “隻是點驗嗎?”趙煦眨著一雙無辜的天真大眼睛,看著向太後:“兒以為,還是當設條貫,以明上下之製,定百世之規的好!”


    “這也是父皇去年,曾囑托兒要記住的事情!”


    “母後不如上稟太母,請太母召集髃臣,共商內庫封樁錢之條貫……”


    向太後聽著,慢慢點頭,覺得趙煦講的有道理。


    且,這還是大行皇帝特意囑托了六哥的事情。


    必須辦!馬上就辦!


    而且,這個事情,向太後覺得不會有任何困難。


    朝野上下,包括太皇太後在內,都隻會讚同。


    正好,也借這個事情,分一下朝野的議論,也分一下太皇太後的心。


    不然的話……


    向太後想起了昨日和今日,她在保慈宮裏勸說太皇太後,給王珪留些體麵的時候,太皇太後卻沉默不語的事情。


    她是真的怕了!


    萬一,保慈宮的太皇太後下定決心,一定要剝麻王珪!


    那全天下都會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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