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慈宮。


    太皇太後正在生悶氣。


    生悶氣的原因很簡單。


    就在不久前,通見司的人,又遞來一封老臣入京赴闕後的上書。


    太皇太後剛開始接到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


    因為那個老臣,曾是她比較屬意的元老大臣。


    出身也好,乃是大行皇帝潛邸大臣——她丈夫給大行皇帝選的臣子。


    熙寧、元豐時代,曾屢次勸諫大行皇帝,將息兵革,與民生息。


    五路伐夏時,這個老臣擔任同知樞密院事,極度反對大行皇帝的冒險行動。


    其後遷知樞密院事,加樞密副使。


    永樂城大戰前後,因極力反對不果,以疾請辭,於是用觀文殿學士知河陽府。


    後抱疾,以病歸家,大行皇帝褒揚舊臣,於是命提舉嵩山崇福宮。


    可就是這樣一個,曾一度讓太皇太後屬意的元老大臣,在回京赴闕的第一封上書之中,卻一字不提熙寧、元豐種種弊端。


    反而用了全部文字,來勸說她‘不可重貶左相’。


    理由是‘宰相,國家重臣,與天子共治天下之股肱,禮絕百僚,群臣避道之大臣’,假如‘太皇太後深治其罪,老臣恐天下士大夫失望’,更會‘使天下人知我朝選人失當’。


    而且‘此非祖宗善待儒臣之製’何況‘自仁廟以來,祖宗未嚐深罪宰執’。


    一篇上書看完,太皇太後就有些脾氣了。


    連粱惟簡來請她吃禦廚煮的她最愛的蓮子羹也不想吃。


    等向太後帶著趙煦到她麵前的時候,這位太皇太後還在氣頭上。


    “娘娘怎了?”向太後一眼就看出了這位太皇太後在生氣,連忙上前問道。


    “還不是那個孫固!”太皇太後抓著手中的上書,依舊氣鼓鼓的說:“身為元老大臣,回京赴闕上書,卻不言軍國之事,隻為一個罪臣求情!”


    “還說,若是老身深治其罪,就要讓天下士大夫失望了!”


    趙煦在旁邊聽著、看著。


    對自家這位太母的樣子,沒有絲毫的意外和詫異。


    因為,上上輩子,她就是這樣的。


    脾氣一上來,除了司馬光、呂公著能勸得住外,其他人隻要但凡不順著她的話說,就可能要被責罵!


    而司馬光、呂公著能勸得住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們會說話,而且說話非常好聽。


    張嘴就是‘陛下女中堯舜’,哄得這位太皇太後幾乎不記得自己姓什麽了。


    向太後聽著太皇太後的話,差不多知道發生了什麽?


    於是,小聲的說道:“娘娘恕罪,新婦以為,孫學士所言,不無道理!”


    “我大宋祖宗以來,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熙寧中,文潞公,便是以此勸諫大行皇帝的……”


    聽到向太後提起文彥博的名字,太皇太後的脾氣才終於消了一些。


    文彥博,那是她非常尊重的元老大臣!


    隻是,她猶自不滿,依舊說道:“若是這樣,往後國朝大臣有罪,都不能加罪了!”


    “若是這樣,國將不國!”


    “再說!太後,禦史們的彈章,太後也是看了的!”


    “王珪所作所為,那裏有一點國家宰執的樣子?”


    “他甚至曾經私下交通遼使!”


    太皇太後一邊說,眼睛卻悄悄的觀察著趙煦的神色。


    向太後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隻能是耐著性子勸說:“娘娘明鑒,禦史奏事,本是風聞……祖宗以來,國家士大夫何曾有人交通遼人了?”


    太皇太後搖頭道:“張元、吳昊,太後不知道嗎?”


    向太後頓時噎住了,良久才道:“那隻是兩個落第士子,算不得士大夫……”


    太皇太後頓時笑了,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向太後。


    張元、吳昊,仁廟時代的士人。


    因為屢試不中,惡從膽邊生,把念頭一橫,投了西賊,被那西賊國主元昊重用。


    傳說,好水川一戰,就是張元指揮的。


    戰後,這個大宋的落第士子,在戰場上,踩著無數大宋陣亡將士的屍骸題詩:夏竦何曾竦,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軍機!


    於是,一戰成名。


    甚至改變了大宋!


    自那以後,大宋科舉殿試,就不再黜落士人。


    更專門設置了特奏名進士這樣一個名目,給天下屢試不第的士人一個出路,讓他們有一個官做。


    免得這些人覺得在大宋懷才不遇,學那張元吳昊,把心一橫就去投西賊、北虜。


    這兩個人對大宋文壇的影響還遠不止如此。


    後來的諸多科舉改革,包括王安石廢詩賦而以經義取士,也都有著防範類似張元、吳昊這種人再次出現的考量在內。


    向太後被太皇太後盯得,隻能低下頭去,告了一聲罪。


    太皇太後也沒計較,她看向趙煦,問道:“六哥不在福寧殿裏讀書,來太母殿中有事?”


    向太後這才拾起了自信,連忙將方才在福寧殿裏的事情和太皇太後說了。


    頓時,太皇太後也驚奇起來:“果然?”


    “新婦豈能欺瞞娘娘?娘娘不信可以當殿策六哥!”


    於是,太皇太後興致勃勃的在保慈宮裏,拿著向太後手裏的奏疏,一一問了趙煦問題。


    然後她聽著趙煦,口齒清楚,條理分明的回答,滿意極了。


    一個個問題問完,她就雙手合十拜了拜:“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大宋這是出了英主了!


    但,心中的忌憚,也因此又深了一分,對王珪的殺意則再次加重了幾分。


    現在,誰勸都不好使了!


    太皇太後殺意已決!


    王珪,必須剝麻!


    必須將他身上的罪名,全部坐實!


    不然的話……後患無窮啊!


    ……


    遇仙正店,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


    也是整個西向禦街上,規模最大,最奢華,同時也是文人士大夫們最喜歡來的酒樓。


    司馬光在此,特別設宴,款待剛剛入京的老朋友孫固。


    孫固的年紀,比司馬光稍大一些,他是大中祥符九年生人(1016年),而司馬光則是天禧三年生人(1019年)。


    兩人昔年在汴京,也都是好友。


    治平年間一度往來很密切。


    當時司馬光出任禦史中丞,而孫固則是大行皇帝的潛邸大臣。


    “聽說和父今日上書太皇太後,隻為王玉禹求情?”酒酣耳熟之後,司馬光就趁機問道。


    孫固點點頭:“此番入京,老夫本隻想言王安石亂政之事……”


    “然而,入京之後,卻聞得兩宮欲深治王玉禹之罪!”


    “太皇太後甚至隱有剝麻王玉禹之意!”


    這卻是司馬光未曾知道的事情。


    他聞言也是吃了一驚:“剝麻?


    “祖宗六七十年來,何曾剝麻大臣?”


    “儒臣士大夫體麵,怎可隨意輕慢?!”


    說著,司馬光就鄭重的對孫固承諾:“和父放心,若太皇太後果真欲用剝麻,老夫與和父當以死爭之!”


    孫固舉起酒杯,對司馬光敬道:“善!願從君實!”


    新黨、舊黨這十幾年來,鬧歸鬧,罵歸罵,何曾窮治彼此?


    當年烏台詩案,王介甫都已經退隱江寧了,聞訊還是第一時間上書請求。


    在都堂的章惇、李清臣,也都想方設法的營救。


    待製宰執,是天下根基,是國家脊梁,也是社稷柱石。


    亦是天下文華上科之選,九州文字風流人物。


    可以貶謫之,可以責降之,甚至還可以安置、勒停。


    但萬萬不能剝麻!


    司馬光編修資治通鑒,他很清楚,這種事情先例隻要一開,以後災劫就無窮無盡了!


    今日可以剝麻王珪,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剝麻他司馬光了?


    甚至,若是將來出現暴君、昏君,直接殺宰執了怎麽辦?


    新法、舊黨的爭辯,那是道義問題,立場問題。


    可剝麻宰相,就是原則問題了。


    每一個士大夫,都絕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情。


    嶺南荊棘之路,已經六七十年未開。


    今日若為王玉禹開啟,明日就一定會為別人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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