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趙煦就拿到了探事司,緊急調查出來的一些事實細節。


    看完之後,趙煦有些繃不住了。


    “就這麽簡單?”他看向身前的石得一。


    石得一低著頭:“暫時來說,事情就是這樣的。”


    “去歲十一月末,濟州人(今山東菏澤巨野)李雍入京告禦狀,將狀紙投入登聞鼓院,其狀告濟州知州段繼隆,招人承賣空名狀……”


    趙煦默默的聽著石得一的匯報。


    案情最開始是很簡單的。


    就是那個濟州知州段繼隆,腦子不知道怎麽想的,居然想通過賣官鬻爵,來賺些錢花花。


    正好他手裏麵有幾張空名劄子,隻要寫上去就可以給人授官,就對外放出消息,自己的空名狀可以賣!


    於是,這個李雍聽說了事情後,就準備好了段繼隆要求的錢財——大約一千貫。


    誰知道,等李雍帶著錢上門要交易了,那個段繼隆卻出爾反爾,坐地起價,要價三千貫。


    不止如此,段繼隆可能還搞了類似仙人跳或者黑吃黑這樣的套路。


    總之是把李雍套牢了。


    最要命的是,不久後,段繼隆就把他手裏的空名狀,賣給了其他人。


    李雍這個‘老實人’再也無法忍耐,就索性頭一鐵,跑來汴京城要告禦狀!


    正好,當時開封府爆發了僧錄司受俅一案。


    朝廷為了顯示公正,便允許百姓向登聞鼓院投遞狀紙。


    這個李雍就花錢請了汴京的幾個訟棍,給他寫好了狀紙,送進了登聞鼓院。


    然後,登聞鼓院看到狀告的內容,不敢怠慢,轉送了都堂。


    都堂那邊一看這個案子。


    呦!


    賣官啊!


    這事情本來應該是歸都堂下麵的刑房公事或者吏房公事管的。


    但偏偏,當時輪值的執政是章惇。


    章惇多留了個心眼,就隨便讓人查了一下段繼隆這個人告身和在都堂的堂薄記錄。


    這一查,就查出問題來了。


    段繼隆的兒子,段處約,就是都堂下麵的檢正吏部公事。


    所以,把案子交給都堂來審理,不就是等於讓兒子去審老子嗎?


    章惇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


    於是,一簽押,直接用執政的權力,將案子從都堂、刑部、吏部、大理寺手裏奪走,丟去開封府。


    這個時候,出現了第一個問題——當時蔡京被僧錄司的案子,搞得焦頭爛額,壓根沒有空處理其他事情。


    就把案子交給了自己的副手,開封府推官胡及審查。


    並要求胡及向章惇負責、匯報案情。


    而胡及和段處約是同年的進士。


    段處約於是找上了胡及,許給三千貫的好處,請求胡及把案子拖下去。


    胡及答應了,拿著段處約給的錢,打點了上下。


    真的將案子用程序拖住了。


    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倒下。


    本來,他們的計劃,很可能是將案子無限期拖下去,拖到李雍受不了,不了了之。


    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李雍這個人頭鐵的很,居然就在汴京城和他們耗了起來。


    這一耗就是數月。


    等到今年正月,章惇拍拍屁股南下去打交趾了。


    這個案子,就從都堂執政監管下脫離了出來。


    這就給了胡及他們極大的操作空間。


    因為在當時,出現了一個權力真空。


    章惇南下了,隻要胡及他們不向都堂報告,就等於沒有了監管。


    蔡京又忙於迎接趙煦出宮的事情,不可能也沒有什麽精力去關注一個幾個月前的案子。


    胡及他們就開始和這個李雍耗。


    一直耗到春三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能是耐心被消耗完了。


    所以,在三月份,胡及做出判決。


    這是初審判決。


    在初審判決中,胡及判決李雍誣告段繼隆。


    可問題在於,胡及的初審判決不僅僅不合法度,也不合程序、條貫。


    首先,既是誣告,那麽就必須證明李雍誣告。


    而李雍的狀紙上,寫明了段繼隆賣官給誰?賣了幾個?


    所以按照正常程序,開封府理應傳喚、勾來相關人等。


    但胡及沒有,完全是依靠自由心證,其判詞大有一種:按照常理推斷……所以我覺得你在誣告,於是你誣告了的自信。


    其次,也是一個要命的地方——李雍當庭申訴了,段繼隆之子段處約是都堂吏房檢正公事。


    那麽按照製度,開封府理當申省勾追——也就是上報都堂,並請求都堂勾追段處約到衙。


    但胡及也沒有!


    這兩個致命的漏洞,在初審之後,暴露無疑。


    於是,李雍旋即上訴到大理寺。


    這就拉開了這個遊戲的第二輪。


    既大理寺和開封府之間的暗箱操作。


    趙煦慢慢閉上眼睛。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雖然,他早就知道,是這個樣子。


    可是,這些官僚的無恥和下作,還是讓趙煦歎為觀止。


    這都不是把人當猴耍了。


    完全就是騎在大宋刑統和製度上耀武揚威,也是完全沒有將法律、條貫放在眼中。


    判詞一塌糊塗,不合邏輯,甚至連敷衍一下都懶得敷衍。


    但……


    趙煦慢慢睜開眼睛,打斷了要繼續報告的石得一。


    “石得一啊。”


    “臣在。”


    趙煦看著石得一的眼睛,問道:“以都知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李雍可熟悉刑統?”


    石得一搖搖頭。


    他今天是發了狠了。


    探事司的邏卒全部出動,配合蔡京派出去的人,將那個叫李雍的人的背景信息查了個底朝天。


    至少在目前來看,這個人就是一個相對成功的商賈。


    因為賺了錢,就想當官,所以才起了念頭買官。


    別說刑統了,他恐怕連論語都背不熟。


    “那他可有可能熟悉朝廷法度?”趙煦又問。


    石得一繼續搖頭。


    大宋三冗的弊病之下,堆積出的一個副產品就是各個係統之間,架屋疊床,條貫法度交織縱橫。


    別說一般人了,就是一般的大臣,也未必搞得懂各個係統之間的製度、條貫、成法。


    所以……


    趙煦心裏麵已經有數了。


    這個李雍啊,也是個棋子。


    而且,恐怕在一開始他背後就有人。


    而且,恐怕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經被人包裝好了。


    這是一顆毒餌。


    可能是用來對付章惇的!


    趙煦想起了石得一匯報裏,李雍第一次上告的狀紙送到都堂,剛好當天是章惇輪值的細節——怎麽這麽巧?


    還好,章惇沒有咬鉤。


    不然,但凡章惇當時沒有去仔細察看堂薄、告身。


    一旦他接了下來,卻沒有讓都堂回避。


    那麽章惇就會惹上一個麻煩。


    “是了……”趙煦呢喃著,想了起來:“段處約乃是段繼隆之子這個事情,那李雍沒有寫在狀紙之中……”


    顯然,在一開始,他們就是衝著章惇去的。


    然後,才變成了開封府。


    這樣一想,趙煦眼前豁然開朗,一切疑問都有了解釋。


    李雍為什麽能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就一直在汴京城死磕?


    一個普通的商賈有這個膽子嗎?


    怕是汴京城裏的大商賈,也沒有這個膽子,敢和已經顯露出偏袒苗頭的開封府死磕。


    照道理,這樣的事情,一般人都會知難而退。


    可那個李雍卻渾然不懼,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到衙。


    他好像根本不害怕。


    這是個死士!


    他是抱著火藥包來的。


    而且,他能在汴京城和開封府一直耗,甚至耗到上訴大理寺,等大理寺那邊也判了他誣告後。


    人家一紙訴狀,直接越級告到了禦史台。


    而且,禦史台還收了他的訴狀。


    不止如此,而且還是左諫議大夫孫永這樣的高官出來接受。


    隨後,直接捅破天,通過通見司,將事情鬧到了君前。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趙煦看向石得一,對他吩咐道:“石得一,明日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都送一份入宮來。”


    這明顯是一整套組合拳。


    章惇也好,蔡京也罷,都是他們的目標。


    搞不好……


    趙煦甚至懷疑,這個案子本身就有問題。


    可能並不像他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上上輩子,元祐年間,蜀黨、洛黨、朔黨大亂鬥的記憶,在趙煦心中浮現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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