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趙煦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榻前,一夜未眠的向太後。


    “母後……”趙煦輕聲喚了一句:“您怎還在?”


    向太後笑了笑,沒有說話。


    一直在向太後身邊侍奉的尚宮張氏,在旁邊輕聲道:“官家有所不知,娘娘昨夜,憂心官家睡的不好,故而在福寧殿裏守了官家一夜呢!”


    趙煦當即就道:“難怪昨夜我睡的安心,原是母後在旁!”


    說著他就從塌上起來,踩著木屐,來到向太後麵前,握住向太後的手道:“辛苦母後了。”


    “卻是叫母後擔心了。”


    向太後輕輕摸了摸趙煦的手,道:“六哥睡的好,母後就心滿意足了。”


    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孩子做噩夢。


    好在,昨夜她陪了一夜,這個孩子一直睡的香甜。


    這才讓她安心下來。


    不過……


    向太後想起了慶壽宮的姑後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證,一定會嚴懲,還說什麽‘要給官家演示如何駕馭群臣’。


    結果呢?


    韓絳、呂公著一入宮,拿著姑後聖節在即,北朝、西賊、交趾等國使者,都將入朝。


    此時若出現大案,恐傷娘娘聖德雲雲的理由一說。


    那位姑後就動搖了。


    然後,幾家命婦們入宮,逐次勸說。


    姑後的態度,再次軟化。


    終於,等韓、呂二人三度入宮的時候,姑後的立場就完全偏轉了。


    開始想要維護大局了。


    向太後這裏,雖然說客也多。


    就連她的生母,老太夫人也派了人入宮帶話。


    話裏話外,都拿著當年的趙世居一案說事。


    但,向太後一直堅守著立場。


    因為她很清楚,這個事情,對六哥的影響。


    天子親臨開封府,卻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這是下麵的人,沒有把她的孩子放在心上,更沒有真正尊重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可是天子!


    卻有人想構陷天子身邊的近臣!


    這是窺伺神器,竊弄權柄。


    向太後從小讀書,自也讀過史書。


    她很清楚,上次出現這樣的事情是在什麽時候?


    晚唐!


    晚唐的北衙宦官們,憑借神策軍,動輒廢立天子,甚至羞辱天子。


    但文臣就是什麽好東西了嗎?


    不!


    他們也有很多是混蛋!


    晚唐的文官們,把皇帝當成了籌碼,天天在那裏慫恿皇帝,在明知道不可能的情況下去和宦官做對的,不知道有多少!


    這都是血的教訓!


    所以,向太後在慶壽宮裏,甚至當麵和姑後,為了這個事情爭執過。


    隻是爭不過姑後,才不得不為了先帝留下的基業,退了幾步,服了軟。


    但,要是向太後心裏麵沒有氣,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趙煦麵前,她不願意說這些事情。


    她也不願意,將慶壽宮裏婆媳相爭的事情說給別人聽。


    這是她的性子。


    就像是先帝病重期間,她做的那些事情,她和姑後之間明裏暗裏的爭執。


    她都牢牢的閉住了嘴,不和人說,也不告訴外人。


    隻要結果是好的就行!


    “至少姑後,也是愛六哥的。”向太後在心中默默說道。


    但向太後不會知道。


    慶壽宮裏發生的事情,早就被太皇太後身邊的大貂鐺梁從政通過劉惟簡的嘴巴,告訴了馮景,然後由馮景在趙煦如廁時,利用這個自古帝王和家臣最佳的密謀機會,一一匯報給了趙煦。


    而向太後的選擇,趙煦其實也早就能猜到了。


    因為,這位嫡母在他上上輩子的紹聖時代,就是這樣的。


    她是個很在乎體麵的人。


    即使是向家在整個元祐時代,都被打壓。


    哪怕她和是那位太皇太後在趙煦即位前後,鬧出了很大的矛盾。


    然而,在趙煦想廢太皇太後的時候,向太後卻站了出來,堅決捍衛了太皇太後的身後名。


    這才是趙煦沒有在紹聖時代廢掉那位已經諡號宣仁烈聖皇後的高氏的決定性因素。


    在上上輩子的趙煦記憶裏的太後,體麵,是一個貫徹了她一生的詞匯。


    做皇後的時候,她很體麵。


    所以,寧願躲在坤寧殿不出來。


    隻在趙煦父皇病重、駕崩期間,出於自保,聯絡宰執、大將,一起把趙煦扶到了帝位上外,她一直規規矩矩。


    當太後的時候,也很體麵。


    元祐、紹聖、元符十幾年的時間裏,除了出來幹涉了趙煦要廢太皇太後外,一直安靜的在保慈宮中吃齋念佛。


    等趙煦暴斃後,她還是很體麵。


    除了因為害怕朱氏的地位提升,影響了她自身的切身利益,而出手幹預了帝位,選擇了趙佶那個混小子外。


    史書記載,在其攝政聽政期間,她盡可能的和了稀泥,給許多舊黨平反,同時沒有傷及主政的新黨宰執麵子。


    自然,趙煦在一開始就沒有指望過,向太後會為了他而去和太皇太後翻臉。


    不可能的。


    除非太皇太後要廢他,或者做一些對他和國家嚴重不利的事情。


    比如說割地比如說給西賊歲幣。


    向太後才有可能激烈反對。


    趙煦蹲下來,將頭伏在向太後膝蓋上,輕聲道:“母後肯定也很累了。”


    “不如在兒這裏睡一會……”


    向太後微笑著搖頭:“不了,母後還是回保慈宮吧。”


    “那兒陪母後回去。”


    “昨夜母後守了兒一夜,今天兒侍奉母後一天。”


    向太後頓時笑起來,眼中滿是欣慰。


    她雖然也很想和趙煦多相處。


    但,想了想,她還是搖頭:“六哥還是當以讀書為重。”


    君王的成年標準,除了年齒外,一個最直觀的衡量標準,就是讀書。


    傳統的儒家教育,加上祖宗的寶訓讀完。


    基本上,就可以讀史了。


    這裏的史書,可不止是曆代以來編修的官史。


    還有國朝的故事。


    自太祖以來,列祖列宗,所做的決策。


    為什麽要做這些決策?


    原因是什麽?結果又是什麽?


    這些都是很重要的東西。


    因為史書,記的是祖宗的事情!


    隻要讀懂了史書,也就等於可以借助祖宗的威靈,來行駛天子的權柄。


    漢武故事、唐太宗典故……


    太祖如何?太宗如何?


    這些明文記載的東西,就是綱紀,也是法度。


    而天子,口含天憲。


    從天子嘴裏吐出來的祖宗故事,就是天條。


    經過了這次的事情後,向太後無比希望,自己的這個孩子,盡快長大!


    長大到足夠可以行使權柄。


    這樣,就再也不需要擔心,發生類似的事情了。


    她也可以在後宮中頤養天年。


    想必,姑後也會很欣慰。


    ……


    送走向太後。


    趙煦在馮景帶來的女官們服侍下,洗漱完畢。


    石得一就已經來到了趙煦簾外。


    趙煦沒有直接讓他進來,而是讓馮景奉來今天的早膳。


    簡簡單單的一碗豆腐腦,配上兩塊小奶酪,兩個雞蛋就是一餐。


    趙煦坐在禦案前,慢條斯理的吃著。


    馮景則已經識趣的帶著其他人退下去,隻留著隔著帷幕待命的石得一,靜靜的看著趙煦吃飯。


    等趙煦吃的很仔細,所有食物都會被吃幹淨。


    這是他從慶寧宮醒來後,堅持給自己立的人設之一——不浪費糧食。


    這在封建時代,是一張不顯眼,但很加分的牌。


    等他吃完,自己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巴,就對著石得一道:“都知進來說話吧。”


    石得一恭恭敬敬的走入簾中,對趙煦拜了三拜,然後才道:“大家,都堂方才下了劄子,奉聖旨,以大理寺卿王孝先瀆職,罰銅三十斤,出知澶州……”


    “嗯!”趙煦點點頭,心中一喜。


    大理寺的位置總算空出來了。


    石得一繼續匯報著:“另外,開封府推官胡及,陰懷叵測,用奸邪之心,背先帝之恩遇,壞國家之法度,罪在不赦!”


    “除名!特免真決!追毀出身以來文字!”


    趙煦眉頭一揚:“便宜這賊子了!”


    照趙煦本心來看,胡及這種人是必須殺雞儆猴的。


    就算不安排九族消消樂,也該安排腰斬棄市。


    然而,這在大宋不可能。


    胡及是朝官,全天下隻有兩千八百個京朝官,其中朝官占比,最多三分之一的文臣朝官。


    而且,他還是進士出身,典型的清流。


    除非謀逆,不然很難在正常程序裏,將其肉體毀滅。


    這不是大宋的體製,能做的事情。


    但,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在大宋的社會,對一個文臣來說,可能比殺了他還要可怕!


    因為,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就等於抹掉一個士大夫在仕途和文章上的一切成就。


    是對一個大臣最嚴厲的懲罰。


    刪除他的科舉記錄,抹掉他的磨勘檔案,毀掉他的告身,追奪朝廷對其父祖、兄弟的一切恩賞待遇(假如有的話),其所有任職過的地方的一切痕跡統統抹消。


    他寫過的詩文、簽過的文書全部作廢。


    而且,影響子孫!


    其子孫三代,不得科舉、不可從軍,也從此失去被人舉薦的權力。


    石得一聽著,低下頭去,說道:“大家,如今朝野議論紛紛。”


    “汴京新報,是不是可以?”


    趙煦想了想,對石得一道:“發是可以發,但要注意,別牽連太多,暗示一下,告訴別人就可以了。”


    李雍案到現在,真想知道的,其實也都知道了真相。


    因為傅堯俞和安惇其實已經查的差不多了。


    除了胡及、孫升等人背後的大佬的名字沒有被拔出來外。


    其他細節都已經清清楚楚。


    根據傅堯俞的奏報和安惇審出來的口供。


    這個案子在一開始,其實是個典型的葫蘆案。


    胡及在一開始其實也沒有想拿來扳倒蔡京。


    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純粹是賣個麵子給那位同年段處約。


    隻是,一則當時章惇在盯著這個案子,胡及不好明目張膽的弄權——案子審完,是要報給都堂複核的。


    二則,下麵的胥吏雖然拿了錢,但他們也發現了李雍很有錢,所以就想搞點錢花花。


    所以,案子就拖了下來。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案子拖延下去,遷延日久,變數越來越多。


    首先是胡及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隨著章惇南下,李雍案脫離了都堂的監管。


    胡及忽然發現,他似乎可以利用這個案子做點什麽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胡及和蔡京,發生了一次嚴重衝突。


    因為汴京侵街案爆發了。


    蔡京在上書朝廷的時候,將侵街問題屢禁不止,甩鍋給了開封府判官李士良和開封府推官胡及這兩個左右手。


    認為是李士亮和胡及未能嚴肅法度,縱容侵街。


    偏偏李士亮後來在張吉一案裏立下了功勞,宮裏麵傳出了聲音,說什麽趙煦把李士亮的名字記在了禦前的屏風上,日後要大用!


    這讓胡及產生了危機意識。


    加上盯著開封府裏麵的蘿卜坑的人越來越多。


    胡及害怕自己被趕出開封府。


    這個時候,胡及發現了,這個同年好友段處約請他照顧的案子,好像有搞頭。


    於是,他就開始了他的操作。


    一開始,他也不是為了扳倒蔡京,純粹隻是想給蔡京添堵。


    所以,才寫了那個‘我要我認為’的判詞。


    然而,這個時候,原本看似老實巴交的李雍,卻忽然一紙訴狀,上訴到了大理寺,大理寺還接受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胡及才發現了,還有另外一批人也盯上了這個案子。


    雙方正式合流。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一些小插曲。


    開封府、大理寺的胥吏們,為了搞錢,在其中進行了許多騷操作。


    包括,那些被抹掉的文字,都是這些人的傑作。


    但胡及他們發現後,卻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


    因為,這個案子越荒誕,一旦捅開,輿論影響也就越大。


    更有利他們對付蔡京。


    想著這些事情,趙煦就在心裏歎了口氣。


    “國事艱難呢!”他在心中悠悠歎著。


    這就是大宋!


    文官們點滿了內鬥的天賦。


    無論新黨、舊黨,找到機會就想鬥一鬥。


    而且,一個個膽子都大的很!


    主觀能動性也非常的強!


    當然,這個鍋,趙官家們也份!


    自真廟以來,曆代官家,將大小相製,異論相攪的神功練到了極致。


    在大臣們中間,挑撥離間,製造矛盾,縱容攻擊。


    所以,文臣們實際上是被鼓勵這麽做的。


    這是孫升、劉奉世的處理力度這麽輕的原因——處罰的重了,以後可能就沒有人願意咬人了。


    同時也是胡及能活命的另一個原因——你選的嘛!偶像!


    至於這個案子,孫升、劉奉世他們扳倒蔡京是想給誰鋪路?


    趙煦其實心中有答案的。


    因為他雖然不知道,在他上上輩子,是否也發生過李雍案,但他知道,在元祐元年接任蔡京的權知開封府是誰?


    呂大防!


    倒不是說趙煦懷疑呂大防參與了這個事情。


    這種事情,打死趙煦都不相信呂大防會參與其中。


    呂大防這個人,隻有被人道德綁架的份,哪裏有做這種事情的水平?


    他要有這個本事,也不至於被劉摯綁架了。


    可問題是……


    這是在大宋啊!


    一個文官在政鬥上主觀能動性爆表的朝代。


    自慶曆之後,隨著朝野撕裂,大批的激進派文臣,為了幹掉一個他們眼中‘竊據要職、禍亂國家’的奸臣,並將一個‘可堪天下之臣,救時之宰相’拱上去,而自發的開始做事的,一批接一批,從來不絕。


    王安石就是被這些人拱上去的。


    同樣,在趙煦的上上輩子的司馬光,也是這些人拱上來的。


    什麽?


    相公不同意?


    沒關係!


    我們又不是為了相公,我們是為了天下社稷!


    兄弟們,衝就是了,歐力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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