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種民的任命流程,走的很快。


    不過三天,正式的任命敕書,就走完了東西兩府的全部流程,並送到了入內內侍省。


    旋即,入內內侍省當值的押班劉有方,便指派了一個小黃毛,前去宣讀詔書。


    賈種民,得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馬上任。


    整個過程無比絲毫,禦史台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啪的一聲,賈種民這個‘奸邪小人’,就已經混進了天子親預的‘提舉汴京內外廂道路公事’,成為了‘錄事街道’。


    程頤、蘇轍、孫覺這樣的清流,在反應過來後,都有些惡心,卻也無可奈何。


    因為這符合祖製。


    大小相製,異論相攪!


    而經筵官群體裏,那些政治嗅覺比較靈敏的人,甚至開始做準備了。


    準備著未來,經筵官群體裏,被塞一兩個新黨大臣。


    原因很簡單。


    現在,集英殿裏主講、次講和輔講的經筵官們,在鄧潤甫被拜執政後,就已經沒有了可堪主講的新黨大臣了——執政,自當忙於國事。


    集英殿講經,一個月能去一次就不錯了。


    於是,集英殿上,舊黨大臣完成了清一色。


    這根本不符合大宋祖製。


    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在皇帝身邊做到清一色。


    所以,摻沙子是勢在必行的事情。


    也是朝野都默認的事情。


    不這麽做的話,反而不正常,還得小心將來被拉清單——趙官家們的心髒,從來敏感且多疑。


    一件小事情,都可能被他們無限放大。


    典型的例子,就是真廟簽完澶淵之盟,得意洋洋,對寇萊公(寇準)也一度非常信任。


    然而,奸相王欽若,卻在這個時候瞅準時機說了一句話:官家,您聽說過‘孤注一擲’嗎?


    寇萊公在澶州做下的功業,就被這麽一句輕飄飄的話,完全抵消!


    甚至,從此備受猜忌!


    這就是趙官家!


    而且,不是一代人如此,應該是代代如此!


    哪怕是那位以‘仁厚’聞名的仁廟,也是如此。


    不信,可以去翻翻國史。


    看看趙官家們,是不是都是如此?


    當今會例外嗎?


    或許吧!


    但有人敢賭嗎?


    敢拿著自己的全部身家和子孫後代的前程來賭這位官家會‘異於祖宗’嗎?


    賭輸了,可是有可能去嶺南吃荔枝,甚至和寇萊公一樣去崖州釣魚。


    嘴上說幾句官家聖明、天子仁厚,頌揚一下德政,自然沒有問題。


    可真的輪到自己身上,輪到自己來押寶的時候。


    幾個人能有信心?


    我家裏可是真的有一頭牛!


    在這樣的朝堂氣氛下,時光匆匆而逝。


    元祐元年五月很快就走到盡頭,季夏六月,眨眼而至。


    六月丁亥(初一)。


    陝西送來了西夏國書。


    國書入京後,第一時間,就謄抄了三份,其中一份送到了趙煦手中。


    趙煦在這封國書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春約訛囉聿。


    春約,是西夏官名,也可以被稱作:創佑。


    都是音譯過來的稱呼。


    是西夏第二任國主那個被大宋大順城守將一箭射中,因為箭傷感染而死的西夏英主李諒祚,也就是所謂的夏毅宗改製時,所推出來的蕃官官名。


    屬於西夏重臣,地位大抵和大宋的六部侍郎相當。


    而這位出現在國書上的春約訛囉聿,在趙煦上上輩子的少年時光中,曾經是為數不多,讓他沒有忍住,當殿震怒、嗬斥的人。


    要知道!


    上上輩子的趙煦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的學會了控製自己的脾氣。


    蔡確被貶,他默不作聲。


    章惇被責,他隻是靜靜的看著。


    即使呂惠卿被蘇軾羞辱,他也裝作不知道。


    而,這個訛囉聿入朝的那一天,他沒有忍住,當著朝野大臣和那位太皇太後的麵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目而視。


    所以,盡管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了。


    但趙煦卻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這是刻骨銘心的事情。


    如今,再次看到這個熟悉的名字。


    趙煦的心神,恍惚了一下,忍不住回憶起了上上輩子那個噩夢。


    他的心神,仿佛回到了那個太皇太後垂簾聽政,而他隻能看著大臣屁股,端坐在禦座上,像個木偶一樣的時代。


    他那時候,比現在瘦很多,身體也不太好。


    他記得,那天上朝前,他還咳喘了好久。


    但,這個冷冰冰的宮廷之中,沒有人關心他。


    所以,他隻能自己強忍著身體的不適,被老宗元裹脅著出現在了崇政殿上。


    當時的很多細節,如今都已經模糊了。


    他隻記得,他端坐在坐褥上。


    西夏使臣們魚貫而入,在崇政殿上,大談特談著什麽大宋毀約、失約的種種,將黨項人打扮成了白蓮花,清清白白。


    這些,趙煦聽著,都沒有反應。


    因為他心不在朝堂上,他也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直到趙煦聽到了一句話。


    那個在站在朝堂上,洋洋灑灑的長篇大幅的指責著大宋的黨項人說出了一句話。


    “大宋神宗自知錯矣!”


    一個黨項人,站在大宋的朝堂上,對著大宋天子和大宋太皇太後,侃侃而談著什麽西夏白蓮花,西夏無過錯,錯全在大宋。


    滿朝朱紫,無一人反駁。


    於是,黨項人得寸進尺,騎到了大宋的腦袋上。


    竟口出狂言——大宋神宗自知錯矣!


    要知道——西夏,隻是大宋藩國啊。


    至少名義上如此,誰給他的膽子——直呼上國先帝廟號,至少也得加上尊號吧?!


    他敢在上京城裏,對著遼主說:大遼興宗如何如何嗎?


    其次,誰給他的膽子,讓他在殿上宣稱——大宋神宗自知錯矣?


    趙煦記得很清楚的。


    當時,他氣的發抖,立刻就站起身來,勃然大怒。


    他指著那個黨項人。


    那個叫訛囉聿的春約官,他麵色漲紅,怒發衝冠。


    但殿上的文臣,卻都隻是跪下來。


    自古,主辱臣死。


    黨項人當殿侮辱、誹謗他們的君父。


    他們隻是跪下來。


    帷幕之中的太皇太後不發一言。


    滿殿的武臣,也都沒有人站出來,聲援趙煦。


    最後,在寂靜中,在死寂中。


    太皇太後身邊的張茂則走到了趙煦麵前。


    趙煦記得很清楚,當時張茂則表麵上很溫和的對他說道:“官家息怒!”


    然後努了努嘴,與在趙煦身邊的內侍省押班陳衍說道:“且與押班理會!”


    陳衍便帶著人,將趙煦強行帶離了崇政殿。


    也是因為這個事情,後來,趙煦病的那麽重,陳衍、張茂則都無動於衷,眼睜睜的看著。


    直到程頤發現,在經筵上捅破了這個簍子,捅到了朝堂上。


    用他自己的政治前途,給趙煦換來了醫藥。


    也是這些事情,讓趙煦明白了。


    隻要太皇太後活著,他就永無出頭之日。


    自那以後,他變得越發內斂,越發安靜,也越發的不說話。


    其後,無論是蔡確被貶死,還是鄧綰被貶死,他都沉默。


    就連太皇太後給他選的皇後,在大婚上做的那些事情,他也不發一言,不置可否。


    直到,那位太皇太後上仙!


    直到,呂大防、範純仁屈從他的壓力,召回了鄧潤甫、李清臣。


    直到,梁從政、粱惟簡在宮廷裏反水,劉惟簡、宋用臣回到他身邊。


    他終於擁有了足夠的力量!


    於是,首先在劉惟簡、宋用臣的幫助下,也在梁從政、粱惟簡的協助下,完成了對內廷的大清洗!


    那一夜,皇城司那些屬於太皇太後的內臣,一個個被全副武裝的親事官、禦龍直逮捕。


    那一夜,大內無數官署,狼哭鬼嚎。


    當黎明的曙光出現在天際時,禁中已經完成了洗牌。


    一日之間,六位入內內侍省的都知、押班級別的高品內臣,鋃鐺入獄。


    也是在一日之間,六位熙、豐時代的大貂鐺,重掌皇城司。


    回憶著這些往事,趙煦微笑著,看向了麵前的國書。


    他現在有著足夠的底氣和自信,來麵對這個曾是他上上輩子的夢魘了。


    因為,現在,張茂則連灰都在梁從政的監視下被張士良給揚了!


    至於陳衍?


    這個趙煦最‘親愛的’皇叔身邊出來的內臣,聽說早就被人杖斃在了親賢宅裏,死的時候整個屁股都是爛的。


    而在這個曾經讓趙煦感到冰冷的宮廷裏。


    現在到處都是溫暖,皇城司上下都是好人。


    大內親事官、禦龍諸直,也全都向趙煦通過種種方式效忠了。


    趙煦也能叫得出,禦龍左右直每一個指揮的名字。


    他還認得,皇城司的每一個親事官、親從官指揮。


    三衙殿帥燕達本就是他的人。


    副帥苗授,現在也已經是他的人。


    管軍劉昌祚,先帝大忠臣,肯定也會跟著他走。


    不客氣的說,隻要趙煦想。


    明天早上,大內就會傳出消息——太皇太後感疾,不能禦殿視政,皇太後暫攝全權。


    然後,沒幾天,大宋就又要迎來國喪了。


    但趙煦不會做這種事情。


    對現在的趙煦來說,兩宮製衡,是最優解。


    趙煦可不想,破壞了他現在,來之不易的母子親情,更不願意在史書上,留下什麽壞名聲。


    在現代的留學生涯,讓他深知——永遠別考驗人性。


    因為人性,千奇百怪,變化莫測。


    何況……


    高氏,還有利用價值!


    有些事情,趙煦是不好做的。


    高家人去做就不錯。


    最好做到天怒人怨,做到海內沸騰,而朕清清白白。


    ……


    隨手翻閱著黨項人的國書。


    趙煦再次感慨起來:“這世界果然還是好人多啊!”


    看看!


    連黨項人都學會了聖人仁恕寬厚的大義。


    在國書上,開始大談特談起,大宋、西夏兩國的友誼來了——雖然這東西,從來也沒有。


    但一點都不妨礙,黨項人厚著臉皮,吹著自己對大宋的忠心耿耿,說著過去的一切——都是誤會,都是有人(北虜)在挑撥離間。


    其實啊——俺們對官家,對大宋,忠心日月可表。


    當然了,俺們的忠心,也是需要錢的。


    所以,乞請大宋,賜一點小錢錢花花。


    同時,乞請大宋,多開幾個榷場,讓俺們有機會賺億點點小錢錢。


    臭叫花子,又來汴京乞討了!


    趙煦很清楚,慶壽宮和保慈宮,此時恐怕都在這麽想。


    而以慶壽宮和保慈宮的性子,趙煦知道,她們大概率也同意黨項人的這個請求。


    不就是一點錢帛嗎?


    而以趙煦對黨項人的秉性的了解來看。


    通常,黨項人的姿態這麽低的時候。


    隻有兩個可能。


    第一:他們遇到了遼國方麵的空前壓力,所以想要緩和與大宋的關係。


    但這不可能!


    因為,假若遼國要對黨項人采取什麽重大戰略。


    那麽,以遼國人的性格,肯定會試探大宋這邊的反應。


    何況,如今宋遼關係日益密切。


    遼人真要動手,肯定會協調大宋這邊的關係,甚至相約兩國共分西夏。


    但遼人沒有這麽做。


    反而,一直隻是買買買。


    那就隻剩下第二個可能了——他們打算做一錘子買賣!


    這是開戰前的前奏!


    屬於是能騙就騙,能哄就哄。


    騙到就是賺到!


    再想著熙河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和情報。


    趙煦舔了舔舌頭:“這黨項人不講武德啊!”


    “居然對朕這樣的十歲孩子,也來騙來偷襲!”


    “看來,朕得好好練練閃電五連鞭!”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將一直在外麵候著的石得一叫了進來。


    “石得一,遼使現在到哪裏了?”


    石得一恭身道:“奏知大家,臣昨日從樞密院知曉,遼使耶律琚等人,已至大名府,正在等待朝廷許可……”


    “館伴使、翰林學士刑恕,已奉詔至白馬縣等候。”


    趙煦點點頭。


    刑恕,現在已經是事實上的大宋專用的館伴使了。


    主要是他人緣太好了!


    汴京內外的勳貴戚裏甚至是很多宰執的家裏人,一致認定了——隻有刑學士,才能應付得了如狼似虎的北虜。


    所以盡管刑恕一再表示——臣已累為館伴使,堅決推辭。


    但朝野都說了——還是請學士再辛苦辛苦。


    沒有刑恕牽線搭橋,大家夥的買賣,可就沒有這麽好做了啊!


    趙煦摩挲了一下雙手,就對石得一吩咐道:“都知替朕去給刑恕帶一句話。”


    石得一立刻低下頭去。


    趙煦湊到他耳畔輕聲的說了一句話。


    石得一先是一驚然後躬身拜道:“諾!臣謹奉詔!”


    送走石得一,趙煦的神色就變得冷冽起來。


    上上輩子的夢魘,在他心中徘徊。


    在現代留學時,他聽過一句話——戰勝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直麵恐懼!


    但,趙煦知道,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那就是把自己曾經的恐懼,變成那些製造者的夢魘。


    就像現在,自從張茂則、陳衍等人都死幹淨後,趙煦每天睡得香,吃得好,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了。


    再把訛囉聿弄死。


    趙煦相信,他的睡眠質量肯定會更好。


    那,怎麽弄死他?


    在汴京殺了他?


    不不不!


    讓黨項人殺了他,這才能真正的把噩夢轉移出去!


    就像,他讓張茂則死在張士良、老宗元手上。


    也像,他讓陳衍死在那位‘親愛的’皇叔的宅子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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