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七月已亥(20)。


    病重的司馬光,在這一天借著給太皇太後坤成節上表稱賀的機會。


    終於抓住時機,上了一封可能是他最後的政治發聲的表章。


    當被謄抄好的副本,送到趙煦手裏。


    趙煦拿到手裏一看內容,就已經知道了。


    這就是他上上輩子元祐時代,司馬光的‘十科取士法’。


    也是其退居洛陽十五年來,對王安石以新學為官學取士的反擊。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因為那位太皇太後盲信司馬光。


    所以,整個元祐時代,十科取士法,成為了大宋科舉的風口。


    然而,司馬光避居洛陽寫書整整十五年。


    早已經脫離了大宋社會的實際。


    他的這個十科取士法,純粹是空中閣樓。


    趙煦上上輩子親政後,新黨對這個十科取士法的評價,非常簡單,一句話:光得譽流俗,及為相,廢法報怨,一無所施設。獨請十科取士法,終為空文,無應選者,人始笑之!


    那麽,麵對新黨如此肆無忌憚的犀利點評。


    舊黨的士大夫們做何回應?


    答案是沒有回應!


    隻是默默的將實錄和國史中新黨大臣們對司馬光的這個評價刪掉。


    而刪掉的原因,在李燾寫《續資治通鑒長篇》的時候,曾經透露過。


    李燾是這麽說的:司馬光‘得譽流俗……廢法報怨,一無所施設……’此言不可傳於後世,自‘光’至‘笑之’並刪去。


    所以啊……


    不過呢!


    趙煦攥著手中謄抄的副本,問著殿上的郭忠孝:“郭卿,太母、母後對此可有指揮?”


    郭忠孝低頭:“奏知陛下,太皇太後下詔嘉勉,皇太後命有司賜金帶以酬。”


    趙煦點點頭,對兩宮的意思懂了——寫的很好,但下次別寫了。


    而且,看這個樣子,太皇太後甚至都可能沒有仔細看過司馬光上的這個表章,就直接丟到一邊了。


    隻能說……女人呐!真的不能隨便得罪!


    趙煦卻是抿起嘴唇來,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雙手,然後提筆在上麵批示了一句話。


    批示之後,便將這謄抄的副本,交到郭忠孝手裏叮囑道:“命有司送司馬相公府邸吧。”


    “諾!”郭忠孝恭恭敬敬的再拜,正要拜辭。


    趙煦卻叫住了他:“郭卿,聽說卿父入京了?”


    郭忠孝當即頓首:“蒙陛下鴻恩,臣父昨日回朝,臣親迎之,臣父言:老臣蒙陛下愛幸,不以老臣昏聵,特旨推恩,感激涕零,唯百死以報!”


    趙煦笑起來:“老太尉言重了!”


    “替朕轉告老太尉——這些年委屈老太尉了!”


    郭忠孝聽著,頓時鼻子一酸,恭恭敬敬的再拜謝恩,不知道說些什麽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和感恩了:“臣……臣……”


    “起來吧!”


    “往後,朕需要用到卿的地方還多著呢!”


    郭忠孝之父郭逵,當年因為沒有請示,就自作主張和交趾達成和議撤兵。


    此舉雖然挽救了數萬士兵的生命,卻也將他的前途徹底葬送!


    不止從此被削去兵權,還被勒令閉門思過。


    這位治平時代,就已經是正任武臣,還官拜同簽樞密院事的頂級武臣,就這樣離開了政壇。


    不客氣的說,郭逵當年的行為,其實是給趙煦的父皇背鍋。


    當年南征,雖然將帥失和,彼此扯皮。


    但在用兵和作戰上沒有問題。


    郭逵這個主帥的選擇,也沒有問題。


    責任不在他身上,完全是朝廷和當政者的問題。


    而且,郭逵最終之所以落到這個下場。


    其實,也和大宋的體製有關。


    不信的話,看看當時的副帥趙卨——他就隻背了一個處分(降為直龍圖閣,知桂州),沒幾年就又升回去了。


    隻是,從此失去了拜任宰執的機會而已。


    而郭逵處分的這麽嚴重和他是武臣離不開幹係——趙官家們對文臣、武臣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文臣可以和皇帝頂牛,甚至可以在一定條件下,違背皇帝的意思,自行其是,隻要事後證明他做的是對的就可以了。


    了不起,皇帝當時罵幾句,心裏麵不痛快幾個月。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好處出現的時候,就會露出嘴臉來搶功了,順便將這個大臣提拔起來。


    但武臣卻必須絕對聽指揮!


    對與錯,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聽指揮。


    換而言之就是——皇帝的微操再怎麽離譜,武臣都必須服從。


    這就是郭逵獲罪被貶的緣故。


    也是種鄂一輩子都不能升正任的原因。


    特別是種鄂——太強了!


    老喜歡和皇帝爭對錯,還一直覺得自己才是對的。


    要不是他太能打了。


    要不是國家正值用人之際。


    種鄂早就被踢到不知道什麽地方,投置閑散養了起來。


    而此番南征大勝,大宋疆域推進到富良江。


    趙煦便趁機給郭逵平反了。


    先是宋交和議之後,以‘郭逵老臣,先朝名將,有功社稷’的名目,將其從閑散的‘左衛將軍’拔擢為右武衛大將軍,並加檢校太尉,封為武功縣男。


    這就是明顯的平反信號了。


    旨意到了洛陽,郭逵謝恩後,新的旨意拍馬趕到。


    還沒捂熱的右武衛大將軍又沒了。


    右武衛大將軍、檢校太尉、武功縣男郭逵起複,落右武衛大將軍,拜為建武軍節度使。


    這是一個早就該給他的榮譽。


    一個遲到了十年的榮譽。


    郭逵老淚縱橫,旋即上表請求致仕。


    趙煦挽留三次,終於同意。


    這次,待遇、榮譽直接拉滿。


    建武軍節度使郭逵,以開府儀同三司、建武軍節度使、邕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持節邕州諸軍事、上柱國致仕。


    並將其爵位從武功縣男,拉到了桂林郡開國侯的高度,並給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


    這就是標準的正任武臣,而是戰功赫赫、簡在帝心的正任武臣致仕程序了。


    最重要的是,趙煦旨意裏的安排。


    建武軍,本就是廣西的建製。


    換而言之,拜郭逵建武軍節度,就是認可了他當年在廣西的處置沒有問題。


    致仕後加的那些頭銜與爵位,就更是一種隱晦的承認與認可。


    不是這樣的話,怎麽可能給他安排這些頭銜、爵位。


    對郭逵來說,什麽是天恩?


    這就是了!


    在年老之際,能夠得到朝廷認可、恢複名譽、待遇。


    這簡直是奇跡——趙官家們什麽時候做過這種事情?


    於是,老淚縱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寫一封謝表,感謝天恩。


    殊不知,趙煦給他的恩典的代價,是他這輩子都還不清的。


    子子孫孫,都得給趙煦賣命。


    這不,太皇太後聖節即將了。


    趙煦又是一道詔書,將其返聘回來了。


    話是說的冠冕堂皇的,給郭逵的認可和讚譽,更是不吝筆墨。


    什麽‘性資沉勇,器茂淵衝’,什麽‘被遇三朝,有金石之純誠’。


    然後,話鋒一轉。


    先舉了太公望的例子,又用了郭子儀的故事,說他‘知經武之善猷’,實在是國家選將樹材不二之選。


    所以,郭逵致仕不過兩個月。


    就被趙煦零薪酬返聘回汴京判武學。


    於是,武學雖然依舊隸屬於國子監。


    但,這麽一尊老將回朝,執掌武學。


    就國子監那幾個阿貓阿狗,誰能在郭逵麵前大聲說話?


    不要忘記了郭逵雖然是武臣的底子。


    但他曾在治平時,拜為同簽樞密院事,雖然不是樞密使,但這也是執政啊!


    別說國子監那些小貓小狗了,就算是待製文臣,到了郭逵麵前,也不敢隨便喘氣的。


    當朝宰執們,更是也都給他一個麵子。


    於是,趙煦借此,走出了武學獨立的第一步——將其從文臣控製下,剝離出來。


    而郭逵欠了趙煦這麽多。


    他唯一能報答的,恐怕隻有披肝瀝膽,勤勤懇懇的給他辦事了。


    至於郭逵會不會不聽話?


    怎麽可能!


    熙寧南征過去了這麽多年,郭逵一直在洛陽閉門讀書。


    沒有抱怨過一句,也沒有為自己爭辯過一句。


    主動背鍋,主動承擔了一切責任。


    換而言之,這就是一個被趙官家們規訓成自己形狀的老將。


    這樣的人,會百分百、不打折扣的執行皇帝的一切命令。


    送走郭逵,趙煦靠到清涼的躺椅上——這是入內內侍省,從沈括那邊學會使用刨子後,用剛剛從崖州買來的黃花梨木打造的躺椅。


    夏天的時候,躺在上麵最是舒服。


    如今隻打造了幾件類似的家具,供兩宮和趙煦使用。


    不得不說,海南黃花梨木家具就是舒服。


    躺在上麵,趙煦回憶著司馬光的那封奏疏的內容,嘴角露出微笑。


    “十科舉士法好啊!”


    他好就好在不實際!


    看著寬泛,限製也沒有多少,其中大部分選項甚至不限製身份。


    無論是平民,還是官員,甚至武臣都可以自己報名參與。


    可問題是,正是因此,才決定了它的失敗。


    這可是製科!


    比科舉取士更高的選拔人才途徑。


    看一看,過去製科取士選出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吧?


    隨便點一個人——蘇軾!


    而蘇軾隻是文章有名,實際官職並不高。


    其他製科出身的,可起碼都是待製,宰執也不少啊!


    就按製科的下限蘇軾的標準來選才。


    幾個人敢報名?誰又敢隨便舉薦?


    最要命的還是司馬光給十科取士定下的那些名目。


    ‘行義純固可為師表科’——以製科的要求,取中的人,那就必須是可堪天下道德楷模與表率之人。


    而在天下人眼裏,符合這個條件的,都在史書上。


    不說堪比周公、孔孟,最起碼在私德上得堪比司馬光、王安石這樣的人。


    您這是在選聖人嗎?


    還有就是那個‘智勇過人可備將帥科’,將帥兩個字看到了嗎?可備看到了嗎?


    這就將這一科的取士方向,限製在了擁有將帥之才的年輕才俊上。


    可問題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將帥基本都是天賦加時間的沉澱曆練出來的。


    真正有將帥才幹的都不年輕,年輕的都不具備將帥之才。


    真以為霍去病、嶽飛這樣的人,是地裏麵的蘿卜?隻要想要,就能往外長?


    所以,司馬光的這個十科取士,注定是笑話,不可能選拔出什麽人的。


    那問題來了,能不能降低標準呢?


    答案是不行!


    至少在趙煦的上上輩子不行。


    因為,元祐時代的司馬光是舊黨赤幟,絕對正確的人物。


    任何敢於質疑司馬光的人,都將被舊黨激進派打著他的旗號,一擁而上圍攻到死。


    宮中的太皇太後,也見不得任何說司馬光不對的話。


    而司馬光在一開始就已經說明了,這十科取士法是要幹嘛的——孔門以四科論士,漢室以數路得人。


    都是要選出來,充任關鍵崗位,作為未來宰執、大將的後備人才的。


    是要繼承他司馬光事業的年輕才俊!


    所以,沒有人敢動。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


    趙煦摩挲著雙手,低聲感慨起來:“司馬相公是個好人呐!”


    “這份大禮,朕就笑納了。”


    十科取士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義。


    拿著司馬光當梯子,撬開科舉製度的門。


    有了這個名義,將來好多事情就好辦了。


    舊黨想要反對,就丟出司馬光的十科取士法——司馬相公都說要改革的事情,你們居然敢反對?


    “等司馬光病危,朕將親臨慰問!”趙煦輕聲說著。


    “讓文彥博、司馬康、呂公著來當見證……”


    “見證朕就是司馬光認可的成王,大宋希望與良心!”


    “如此,誰反對朕,就是反對司馬光,就沒有良心!”


    這樣想著,趙煦就笑起來了。


    ……


    司馬光臥在床上看著被拿到他麵前的天子批示。


    他看著那紙上端端正正的館閣字體,不禁老淚縱橫。


    “知我者,陛下也!”


    司馬康在旁邊,悄悄的瞥著那紙上的文字。


    卻見上麵的禦筆寫著:維予小子,不聰敬止;以似以續,續古之人!


    司馬康知道,這是來自於詩經之中的兩句話。


    分別典出詩經成王作祭時的兩篇詩文。


    維予小子,不聰敬止,出自《敬之》是成王在太廟中表示自己將認真學習做一個明君,並請求大臣們監督時的話。


    以似以續,續古之人,則出自《良耜》,是成王在慶祝豐收的喜悅的時候,對大臣們表示自己將會繼承先王之德,延續古代的美政,造福天下。


    兩者相加,其實就是對他父親的承諾與認可!


    難怪老父親會如此激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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