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福寧殿,趙煦從梁從政手中,接過了都堂擬定的諡號。


    一看,他就眯起眼睛來。


    “都堂諸公,都是公忠體國啊!”他在心中默默點了個讚。


    “尤其韓相公,真不愧是傳法沙門!”


    司馬光去世的時候,趙煦曾在兩宮麵前引用禮記和詩經的內容,稱讚司馬光的功績。


    看似是非常正麵,甚至是極高的評價。


    然而,語言、文字,自古就有魅力。


    而且,在不同的人,不同語境和社會環境下,很可能出現截然不同的解讀。


    具體到此事上,趙煦就對外界,釋放出了不同尋常的信息。


    趙煦評論司馬光的那兩句話,單獨放在一起也好,聯係在一起也罷。


    看似都是對司馬光的讚美、褒揚。


    然而,這兩句話存在一個重要問題——都沒有對司馬光的政績,做出任何評價。


    這就好比,現代單位裏,有個老領導去世,上級部門對其做出評價:xx同誌的一生是光榮的一生,他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照顧同事,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好人。


    別人怎麽看?


    有心人肯定會看出問題來。


    對一個政治家,用文學家、哲學家的方式來評價?


    這不就是全盤否定其政治成就?!


    而韓絳顯然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擬的諡號,就很有意思了。


    單諡一個文。


    要不怎麽說,韓絳韓相公是傳法沙門呢?


    這份政治嗅覺和對上意的揣摩程度,就不是一般的小年輕能比得上的。


    單諡文,這是殺人還要誅心!


    “看來,韓絳對司馬光,也是不滿已久。”趙煦呢喃著。


    想想也是,韓絳拜相後,多次親自邀請司馬光去役法檢討所會商。


    但司馬光,總能找到借口和理由,怎麽都不肯去。


    韓絳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這個。


    何況,韓絳的脾氣,並不算很好。


    如今,能找到機會,合理合法的報複一下司馬光,出一出胸中那口氣,很正常。


    “文忠?”再看呂公著所擬的諡號,趙煦的眼睛也跟著笑起來。


    “這老狐狸!”趙煦笑罵了一句:“怕也是看出了一點什麽來了!”


    呂公著和司馬光,交情最好。


    自然,他是知道司馬光的理想與追求的。


    然而,他卻拿出了文忠這個諡號。


    “有意思!有意思!”趙煦吧唧了一下嘴巴,上上輩子,曾為君一十五年的他,對大宋典故,可謂了如指掌,熟爛於心。


    所以,他很輕易的就知道了,呂公著的心思。


    因為,在大宋曆史上,也曾有一個和現在的司馬光情況相似的大臣。


    這位大臣的名字叫做:歐陽修!


    最初,太常禮院給歐陽修定的也是單諡文。


    所以在當年,此事在朝野鬧得沸沸揚揚。


    歐陽修的門生、故舊、學生紛紛跳腳,甚至猛烈抨擊太常禮院,認為這些官僚是因為沒有吃到歐陽修家屬的賄賂,在故意打擊報複。


    此事,一度甚囂塵上,鬧得很大。


    於是,趙煦的父皇,將之下朝議,在朝堂的議論上,這個單諡為歐陽修的朋友們集體駁回。


    時任右正言的常秩,以歐陽修有定策之功,認為當加獻,為文獻。


    而這引起了很多人的強烈反對——歐陽修生前和蘇軾一樣是大嘴巴,得罪過無數人,政壇上的政敵,數都數不清楚。


    加上他多次主持貢試,因為他的傾向,直接改變了大宋文壇的風向。


    這固然讓無數人受益,但也打斷了無數人的前程。


    多少人寒窗苦讀,頭懸梁、錐刺股,不舍晝夜的努力,結果,一到科場就兩眼一黑——怎麽不考我學過的了啊!


    於是紛紛發揮失常,這些人科舉失利後,自然會將一切怒火,發泄到始作俑者的歐陽修身上。


    於是,歐陽修成了個大靶子。


    有多少人仰慕他、感恩他,就有多少人討厭他、厭棄他。


    於是,在當時的大宋,從上到下,都有一大批歐陽修的敵人。


    所以,歐陽修生前死後,他的桃色緋聞和故事,才會傳的滿天下都是。


    很顯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歐陽修的敵人們在其中推波助瀾,造謠生事。


    這事情到最後,還是趙煦的父皇出麵,折中了一下改為文忠,才算塵埃落定。


    也正是因為這個風波,宰執或者曾擔任過宰執的大臣去世後的擬諡權,被從太常禮院收回。


    從此,宰執評宰執,成為大宋政壇的潛規則。


    而呂公著,當年曾親身參與了那一場歐陽修定諡風波。


    對這裏麵的細節和變故,可謂了如指掌。


    他現在拿出‘文忠’這個諡號,恐怕就是在試探趙煦的態度。


    繼續翻,其他執政所擬的諡號,都開始出來。


    知樞密院事李清臣,擬的是文惠,愛民好與曰惠,與謂施也!


    顯然,這是指的司馬光臨終盡散其仕宦所得的事情。


    中規中矩的諡號。


    鄧潤甫,則擬了一個文肅的諡號……這就多少有點騎臉了。


    表麵上,這是一個美諡,但放在司馬光身上就是在騎臉罵街。


    因為,剛德克就曰肅、決心執斷曰肅。


    這不就是高情商的在說司馬牛這三個字嗎?


    看來,鄧潤甫也不爽司馬光。


    正常!


    大宋的這些士大夫,個個都是陰陽怪氣的高手。


    安燾就比鄧潤甫還要陰陽怪氣,他擬了個文簡的諡號。


    一德不懈曰簡,至德臨下曰簡,能行直道曰簡。


    還是在說司馬牛!


    新黨的執政,如此異口同聲。


    舊黨的人哪裏受得了?


    於是,李常果斷擬一個諡號:文康!


    所謂,溫柔好樂曰康,以好豐年,勤民事。


    又曰:和民安樂曰康,富而教之!


    這就是在政治上,對司馬光進行肯定。


    但……


    趙煦捏著李常的奏疏,眯著眼睛。


    他自知道,李常是呂公著的學生。


    所以,李常有沒有請教過呂公著呢?


    又或者呂公著有沒有提點過李常?


    “無所謂!”趙煦輕笑一聲,舔了舔嘴唇,輕聲道:“且讓子彈飛一會吧!”


    朝廷給司馬光賜諡,要等到其正式下葬,才會進入流程。


    在這過程中,有著超過半個月的時間,可供此事發酵。


    所以,趙煦這是故意的。


    故意要把司馬光定諡的事情,拿出來造牌。


    故意,要把這個事情搞大。


    不如此天下人怎麽知道,他這個少主,就是司馬光最大的靠山和最強的支持者?


    這才是真正的榨幹、耗盡司馬光的一切利用價值。


    連其死亡本事,也將成為一種價值!


    沒辦法!


    誰讓趙煦,在現代深造過呢?


    ……


    司馬光的喪儀,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先是兩宮下詔輟朝三日以示哀。


    本來,按照故事,宰執重臣病故,天子也當舉哀、致哀。


    但趙煦還在守孝,因此以仁廟故事罷之。


    到了喪事的第三天,趙煦再次禦駕親臨親奠於司馬光靈前。


    這是大宋的常例——宰執重臣,地位高於親王。


    不僅僅體現在其生前的政治待遇上,也體現在其死後的哀榮上。


    所以,當趙煦在韓忠彥的指導下,在司馬光靈前,舉杯灑酒祭奠之後。


    他便轉身看向作為孝子的司馬康,他走上前去,對已哭的人都已經憔悴、消瘦起來的司馬康道:“愛卿且當節哀。”


    說著,他眼眶微紅:“相公一生,治學以誠,為政以忠,奉親以孝……”


    “卿當效相公之德。”


    司馬康聽著再拜頓首:“臣……臣……謹遵陛下德音。”


    但,看他的神色,趙煦知道,他肯定會悲傷度日的。


    若趙煦不加幹涉,司馬康很可能會和趙煦上上輩子一樣,在守孝期間因為哀思過度而神形俱消,最終英年早逝。


    這怎麽可以?


    要知道,死掉的聖人的子孫,就是最好的政治工具。


    而司馬康為人淳樸、忠厚。


    這是什麽?


    這就是最好的工具人了。


    誰能拒絕一個不會參與政治,隻會為自己背書的工具人?


    於是,趙煦語重心長的道:“愛卿要記住,司馬相公還有著遺願沒有完成!”


    “愛卿是孝子,當繼承相公遺願啊!”


    司馬康抬起頭,看向趙煦。


    他記得很清楚的,老父親臨終前,已經把一切身後事都安排妥當了。


    稽古錄,交給範祖禹繼續完成。


    資治通鑒一書,則拜托了範純仁、呂大防,請求他們照看、監督、刊印。


    政治上的事情……


    則大都都寄托在了眼前這位少主身上。


    至於他?


    老父親隻囑托他要遵從教誨,以儉樸為生,另外就是讓他負責將洛陽的產業變賣後,回鄉賣地,分與家鄉無地貧民,剩下的財產則用來買米、布,饋贈孤寡。


    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交代。


    趙煦真誠的看向司馬康,這位司馬光的嗣子,以孝和誠聞名。


    而且,其和司馬光一樣,從未真正參與過任何庶政的處理。


    所以,即使他如今已三十有餘,但依舊帶著太學生們特有的清澈。


    那是沒有被名利場所汙染,也沒有被爾虞我詐所侵蝕的純真眼神。


    正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趙煦最喜歡的就是,司馬康這樣純正的君子人物了。


    因為不需要太多表演,就可以將之帶上賊船。


    “司馬相公,生前奉朕皇考之命,於洛陽著《資治通鑒》一書,此書朕曾嚐試讀過……”


    “然而篇幅太長,綱目太多了。”


    “能通讀者,恐怕寥寥無幾。”


    “若如此,豈非是深藏若虛?若天下人不知《資治通鑒》之美,相公生前心血,豈非白費?”


    “所以啊!”趙煦看向司馬康,認真的說道:“這就是卿要做的事情。”


    “卿曾在洛陽,佐相公治書十五年,知《資治通鑒》全書之要。”


    “當今天下,論對《資治通鑒》一書熟悉,無出卿右者!”


    這是事實!


    司馬康在洛陽,陪著司馬光寫書,打滿了全場,參與了整個《資治通鑒》書局前後的一切事物。


    除了司馬光,沒有比他更熟悉《資治通鑒》的人。


    範祖禹也不行!


    範祖禹熟悉的是唐史和五代部分。


    “所以,這個重任就落到愛卿身上了!”趙煦鼓勵著司馬康:“愛卿應當,代相公將《資治通鑒》一書,提綱舉要,列出名錄,別門索引……”


    “如此,既可方便後來者查詢,也能讓相公的心血,為更多人所知!”


    “如此,方為孝子!”


    “如此,司馬相公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這就是鼓勵司馬康,編出一部資治通鑒的工具書。


    以方便讀者查詢,也方便人們研究。


    不然,類似資治通鑒這樣一部皇皇巨著。


    真的沒有幾個人有耐心完全看完。


    有一部工具書就很好了,想看什麽內容,直接翻查工具書,然後找到對應的卷數、章節。


    司馬康聽完,整個人的精氣神,瞬間就不一樣了。


    悲去哀喪,鬥誌煥發。


    於是,鄭重一拜:“諾!”


    趙煦頷首囑咐:“愛卿放心,朕會命有司了,繼續按照《資治通鑒》書局的故事,撥給卿錢糧、官吏,以佐卿之事。”


    正好,可以將一些趙煦不喜歡卻又不好直接貶黜的舊黨激進派,全部塞到這個書局裏。


    讓他們去和司馬康一起著書。


    當然了,趙煦的目的,也不止於此。


    他今天親自臨奠,還有一個隱藏的目的——那就是接手司馬康扶棺回鄉守孝後,留下來的《汴京義報》。


    將這份針對士大夫、勳臣的新報,收歸於自己的直接控製和掌握之下。


    ……


    “官家真如此說?”


    呂公著府邸。


    呂公著聽完了他派去司馬光府邸,協助司馬康處理後事的呂希哲、呂希純的報告後,他就呢喃起來:“不應該啊……”


    “官家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他當年,親身經曆過歐陽文忠公的議諡紛爭。


    所以,韓絳在都堂上一說要給司馬光諡‘文’。


    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旋即就擬了個‘文忠’的諡號送上去。


    可,現在官家親臨司馬光的喪儀,卻表現出了讓他錯愕的態度。


    雖然,官家依舊沒有談論和評價司馬光生前的政績、功勞。


    依然隻是高度評價他的文學、治學和立場。


    但,從官家對司馬康的安排來看。


    卻根本不似當年歐陽文忠公定諡風波時,先帝的態度。


    當年先帝,在處理歐陽文忠公定諡上的態度,就是折中。


    所以,他上了文忠,李常擬了文康。


    就是在尋求一個折中的結果。


    可現在看來,官家的態度,似乎並非想要折中。


    他想做什麽?


    呂公著不清楚,也猜不到。


    這就讓他有些惶恐了。


    老呂家兩代人,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對於宮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非常敏感。


    可現在,這個事情卻似乎超出了他對趙官家們的理解。


    這讓呂公著很不安。


    “去市麵上看看,有新的汴京新報,立刻拿來與老夫。”呂公著當即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囑咐。


    ……


    “大人……”


    文及甫將一份剛剛買到的汴京新報,恭恭敬敬的送到了文彥博麵前:“這是今日剛剛刊印的汴京新報。”


    文彥博嗯了一聲,接過來一看。


    頭版頭條,依然是刊載著,西北沿邊的戰事。


    主要是陝西沿邊有司的奏報內容,以及汴京新報對其的評論。


    在這個問題上,汴京新報的基調就是——大宋能贏!西賊隻是跳梁小醜!


    老實說一開始,這樣的評論,文彥博還挺喜歡的。


    但他看的久了,也膩味了。


    那個胡飛盤,天天在小報上說贏贏贏。


    可前線卻還是在對峙。


    至少,陝西有司到目前為止,報告的戰況都是如此。


    環慶路在八月戊寅(23)的邊報上,也隻說:懷安鎮迄今斬首八十七生得五十五,大順城方麵,則沒有斬首、俘虜,隻報告了擊退西賊n次侵擾,還在對峙中雲雲。


    但,那個胡飛盤,卻將之吹捧成懷安鎮大捷。


    好吧!


    斬首八十七,也確實稱得上不錯了。


    但大捷就有點過了吧?


    再說了現在大宋是在全線防禦。


    除了呂惠卿那邊,在高歌猛進,說什麽已招得羌部二十餘,得眾三千雲雲。


    可就是,沒有斬首,沒有俘虜。


    他當麵的西賊,似乎已經消失的幹幹淨淨。


    而這通常意味著,西賊在誘敵深入。


    所以,呂惠卿已經在八月癸未(28)的奏疏中說,已奉詔率部,緩緩而退。


    打算回葭蘆寨修整、待機,再尋戰機。


    汴京新報的那個胡飛盤,卻不要臉的將呂惠卿這一次無功而返的突襲,吹捧成‘窟野河大捷’。


    簡直不要臉!


    因此,近來文彥博已經不想再看那個胡飛盤的瞎吹捧了。


    他直接略過頭版刊載的邊報內容和評論,掃視著其他版麵。


    次版是汴京物價追蹤,依然刊載著汴京內外的糧價、米價、炭價和菜價。


    這也是汴京新報,最受汴京人喜歡的版麵。


    這些對物價的追蹤,方便了無數人。


    也是那個胡飛盤,到現在還沒有被禦史台的烏鴉們撕咬過的原因。


    不然,哪怕這小報背後,傳說有著了不得的靠山,也被烏鴉們撕碎了。


    烏鴉們連官家都敢噴。


    還會怕罵一個藏頭露尾的小報評論員?


    將次版匆匆一略,文彥博翻到了第三版,也是刊載朝報、衙報和其他八卦的版麵。


    然後,他的瞳孔猛然一縮。


    “都堂諸公,於已故執政司馬公諱光定諡一事,爭執不定!”


    這是今日份的八卦標題。


    再看內容,文彥博頓覺頭皮發麻。


    因為汴京新報,將涉及到的都堂紛爭以及宰執們所擬的諡號,全部刊載在上麵。


    還很貼心的,用著老百姓能聽懂的話,解釋這些諡號背後蘊藏的含義。


    “那個胡飛盤瘋了嗎?!”文彥博咽了咽口水。


    旋即,他就看向了皇城方向。


    現在,待製以上的大臣們,基本都知道或者可以猜到,這汴京新報是誰在控製的?


    即使不是宮中那位,恐怕也是他身邊關係極為親密的近臣。


    所以,大家才會這麽關注汴京新報。


    這可是一份會不時的奉詔放風的小報。


    指不定上麵的一個小豆腐塊的文字,就可能藏著當今的某些心思。


    正是靠著對汴京新報的研究,如今朝中宰執們,才能較為準確的摸到宮中那位的喜好。


    而,如今,這小報上卻出現了對司馬光定諡爭論的報告。


    雖然用的是某宰執、某大臣的稱呼。


    可那些諡號和諡號背後潛藏的意思,卻都被直白的公之於眾了。


    有心人很容易就可以靠著小報上的報告,找到對應的人。


    “這是要做什麽?”文彥博感覺,自己有些摸不著宮中的心思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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