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最終還是走了,在我凝眸幽幽的悵望裏,她緩緩轉身,白玉一般晶瑩的鞋子叮叮咚咚的敲打在外婆村口那長滿青苔的青石上,登上即將遠行的客運汽車,留一地的殘音淒楚著我輕輕的哀怨。


    嫋嫋的炊煙曲折蔓延地被一陣陣微風帶向村子的天空,祠堂的閣樓上有嗡嗡的鍾聲與鄉村的朝陽和雞鳴唱和,安化遙望路漫漫,明月何時照人還!伴著阿黃滄桑的犬吠,我們一人一狗,在晨光橫斜的車影裏,追逐了一程又一程,此時方恨此生為人,若我竟是《逍遙遊》裏的鵬鳥,揮舞起雙翅,應可越過那垂天的雲錦,守護著她馥鬱的清香,然後一起在資江戲水,益陽築夢,可我現在隻能如此緩慢笨拙地跑啊,跑啊……“蓉兒,我魂夢相依的公主嗬,我追不上你了,今生就此別過了嗎,什麽時間才可以再一次見到你啊”!


    腳下的一塊磚石將我絆倒在地,終於跑不動了,阿黃依然堅持不懈地追逐著那車,我的眼前陽光、田野、油菜花、黃狗、汽車等等一組組影像花朵般盛放,轉眼又像黑暗來臨,清風忽起,我沉沉的在路邊睡去,耳邊隱約有阿黃的聲音滄桑依舊。


    記憶中好像這是第二次昏迷了,睜開眼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老道醫館裏那古舊的藥台,窗外的院子裏墩子正被老道嗬斥著痛背湯頭歌。我凝神聽去,他背的正是張仲景的桂枝湯:“桂枝湯治太陽風,芍藥甘草薑棗同。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陽如瘧此為功”。嗬嗬,多少年來,墩子的讀書聲依然如此搞怪,好象我家的大黑清晨撒歡兒時所吊的嗓子(大黑是母親陪嫁的毛驢)。


    見我醒來,小姨和母親大舒一口氣,小姨還嗔怒地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慎重言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現在就如此多情,長大了還得了啊,以後不許這樣了!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我聞聲望去,竟然見小白和阿黃頭並頭抵著趴在床尾竟靜靜地看著我,阿黃平日裏見了狐狸如同看見兔子,一定是死追過去,咬住不放的,今個兒竟然和小白如此平安的相處,真是奇了怪了!


    且說小狐狸見我緊盯著它傻看,兩隻小爪子竟敲打了幾下自己的胸脯,嘖嘖地笑了幾聲,轉身竄了出去,阿黃也乖乖的跟上。我轉眼望向小姨,小姨也無奈的笑笑,說是阿黃領著父親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正見小白乖乖的守在我的旁邊,不讓其他人靠近,等父親把我抱上了車,它又和阿黃緊跟到醫館裏不肯離開,外公說小白和我有緣,不讓大家傷害它,小姨在自己的閨房裏給他壘了個小窩,奈何小狐狸偏偏看中了阿黃的宿舍,很大方自然的住了進去,而阿黃竟然也乖乖的讓它,外公隻好在旁邊又給阿黃建了一個,老肥舅舅前兩天拜托外公收養阿黃的時候我還擔心它會孤單,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老道說我本無大礙,隻是摔得重些,修養一陣就好了,於是給我開了幾副藥,當天就出院了,我賴在外公家裏不走,母親隻好留下來陪我。


    一周過後,身體基本痊愈,黃蓉離去時的不舍也被小白和阿黃經典的搞怪舉動給淡忘了,弟弟已經參加完中考回來,我因病耽誤了,好在父親一向認為我不是讀書的材料,所以並沒有多加責備。自從小白和阿黃混在一起,外公家裏的酒就遭了殃,不管外公藏到哪裏,小白總能偷盜在手,一狐一狗喝個不亦樂乎!外公雖是怒極,兩個小東西每回幹完壞事,總能在野外弄回一隻又肥有大的野兔來賠罪,令外公苦笑不得,等外公的酒被偷得七七八八,兩隻活寶就跑到我家裏,再也不肯回去啦,於是我也就為它們雕刻了兩個木房子放在我的臥室裏,於是一人一狐一狗開始過著平淡而快樂的日子。


    歲月輪回,星移鬥轉,夏天的日子一晃而過,轉眼又到秋天了,弟弟如願以償地升入高中部學習,黃蓉來信說她也在安化的一所電腦中專開始深造了,我每天在“杏簾在望”父親打理一下生意,然後就帶著小白和阿黃在鄉野間徘徊,捉野兔、牧牛羊,掏鳥蛋以及和偶爾和墩子一塊兒背湯頭歌兒,重新操起了昔日的行當。


    如此逍遙了兩月,轉眼又近中秋,政府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募兵了,這回到我們縣裏招兵的是父親昔日的戰友,一到縣裏就立馬來看父親,見了我直誇好苗子,父親被他說得動了心思,便為我改了戶籍年齡,然後就隨這位趙姓叔叔參軍去了西安。


    如果說父親平時對我們的訓練慘不忍睹,那麽夢想裏激情燃燒的軍隊生涯就更是地獄一般了,可能是因為趙叔叔和父親私下密謀好的,一到基地就把我扔進特種兵的連營,當野狼一樣的訓練,那日子過的感覺是一睜眼天明一睜眼天又黑了,連想念黃蓉、父母、以及小白和阿黃的時間都沒有。基地設在秦嶺深處,距西安古城僅百十餘裏,可是在我匆忙寂寞的三年從軍歲月裏,竟然一次也沒有去遊玩過,害我給黃蓉寫信時都是把那些名勝古跡的介紹書籍先溫習背下,才能娓娓道來,博佳人一笑。


    三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一閃耳過,最後的三四個月裏我再也沒有收到黃蓉的隻言片語,往她家裏打電話,黃媽媽告訴我她中專畢業被深圳一家叫做“鴻富錦繡”的外資企業給招募過去了,暫時還沒有聯係電話,我在一種焦慮不安的情緒中昏昏的度過一月光景,然後可著勁兒纏著趙叔叔給我簽了轉業申請。籠中鳥重歸自然,井中蛙思慕大海,我終於找回了自由的足跡。簡單的整好行李,趙叔叔親自開車送我到了火車站,車站的廣場上人潮洶湧,對麵是滄桑班駁的長安古城牆,我靜靜的將那城牆看了幾眼,便向趙叔叔揮手告別,我的靈魂早已飛向那繁華如錦的南國都市,此刻隻想盡快回家看望一下父母,然後便“乘桴浮於海”,去那遙遠的南國尋夢,至於眼前的千年風景,漢唐風流,又幹我何事!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是午夜,村裏的氣息依然是那麽平和而溫暖,推開家門,小白正騎著阿黃和大黑比賽唱歌,村裏那潮水般的此起彼伏一定是這對活寶惹的禍了。父親在老棗樹下撲哧撲哧地吸著煙鬥,是知道我要回來或者是在想念剛剛考入大學的弟弟吧。


    “爸,我回來了”。


    “恩,快進屋吧”。


    母親將做好的飯菜重新又溫了一邊,我在客廳剛剛坐下,小白早一頭鑽進我的懷裏開始膩崴,引得父親一陣笑罵,直說平日裏小畜生誰都不讓碰,也就天生與我有緣分!古人曾說“父母在,不遠遊”,短短的三年光景,母親的雙鬢竟如霜雪般的白了,前額也開始有了淡淡的紋路,令人望而生愧。


    一夜無眠,家事不堪詳述,在家裏平靜的呆了幾日,我便買了車票南下深圳,去收獲內心那份刻骨銘心的執著。天上的流雲煙波飄渺,江山到處掩映著芳草華翠,人說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前方等待我的是金風玉露的相逢一笑,抑或是灰飛湮滅的靈魂靜寂,這一切的顧慮我都已管不了了,我隻知道,我生命的念力早已相守而去,此刻,且許人星河揚帆,去窺一眼黃蓉刹那芳華的拈花微笑吧。


    網上說鴻富錦繡雄踞深圳龍華,占地三千餘畝,擁有員工30萬人,是聞名世界的科技企業,黃蓉在該處工作,晝思夜勞,不知是否快樂如意?!還好行前有幸在qq上遇見了她,一翻海聊之後,約好了今日在她公司門前的天橋上見麵的;而今我站在這人流如海的橋上,靜靜地觀看眼前浩浩蕩蕩進出工廠的行人,感覺好像是二月初二,老家的龍王坊前那一年一度的廟會,所謂“眾裏尋他千百度,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遙遙盼望渴想的朋友,此時真要相見了嗎?……


    涼風習習。


    秋陽暖照。


    黃蓉終於從“保稅工廠”的牌匾旁緩緩走來,一身的素衣在風中搖曳。


    我靜靜的,靜靜的凝眸悵望著那一張輕輕微笑的臉。


    三年一別千秋夢,美人如花隔雲端。眼前這位清麗而不可方物的女子,那美麗竟不曾讓歲月有一絲的侵蝕,仿佛讓人窒息,又似要讓人沉醉。


    可是,旁邊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微笑走來的那青衫磊落的少年,為何卻讓我的胸口感到刺骨的冰涼,和心底深處那莫名的淡淡的哀傷。


    行人,輕輕地碰觸著我,我的軀殼,便也在人群中輕輕搖晃著。


    他們依然微笑,四處張望著是在尋找我嗎?


    昔日的光陰,忽然間,從心裏一點一絲的慢慢翻騰起來,湧在心頭。


    她的手,白皙如往日一般模樣,曾幾何時,曾經握在我的手心麽?


    黃蓉忽然向我跑來,是看見我了吧。


    我輕輕的微笑了,帶著淡淡的苦澀,竟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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