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裏,每天好像很幸福,總有開心的小事發生。


    但每天一樣的重複,卻有些枯燥。


    可能突然每天遊手好閑,打亂了以往日程的安排,就覺得日子在複製。仿佛除了我,


    所有人都在做有意義的事,而隻有我像翻流水賬一樣,看著太陽升望著月亮落。


    過不慣舒適日子的我,終於上班了。


    我像新同事一樣,被大家驚奇地看著,又像路人似的從主任麵前走過,被主任冷漠地看了一眼。


    主任總像死了爹似的看我,有多少爹夠他死的!


    環顧四周,沒看到美女小泡。


    卻在抽屜裏發現一把喜糖,糖壓著封信。


    信是小泡寫的,沒貼郵票沒封口,是寫好了投遞到抽屜裏的。那信封簡直就是多此一舉。


    信上說:


    臭小子!你在逃避我是嗎?既然你已名花有主。那我就退避三舍吧!


    你別逃了。當你地正人君子和心上人地如意郎君吧!開心地同時也祝福我因為你而投身苦難吧!


    我結婚了。嫁了一個不喜歡地人。


    如果我不幸福。那全是你地責任。


    我就是不講理。爹媽不管我就放縱。


    一個美麗如花如天使地上帝子民。就這樣淪為白毛女。黃世仁會天天蹂躪她地。再見麵時。你會看到昔日地家人已不在。成了殘花敗柳買菜大嬸了。


    哇!我苦瓜一樣的命啊!


    臭小子,就因為你,我一衝動就嫁了。


    那個家活精力旺盛,明年你就可以當叔叔了。


    那個你吹氣球的夜晚,是我故意為你奉獻的**,你卻錯過了,還棄我而去。那就一棄到永遠吧!


    別了!我寶貴的青春!


    別了!我最愛的羅密小歐。


    已為他人婦泣書。


    我的心像挨了一拳,疼得不能呼吸。雙耳也暫時失聰,聽不到任何聲音。一閉上眼,小泡的音容笑貌立即出現,比照片還要清晰。鼻子酸,眼睛澀,最後流出淚來。


    我像個瘋子一樣,一路奔跑著衝上樓頂。


    我希望心情糟糕的時候可以大雨傾盆,卻豔陽高照。我渴望痛苦的時候刮陣狂風,衣服卻紋絲不動。


    我喊不出來,有什麽憋在胸口,我難受得要死。我揮舞雙臂掄圓雙拳,擊打四周的空氣,那個樣子像被蜜蜂圍攻時的反擊。


    後來,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透過淚,刺目的太陽已經模糊,連掠過的飛機也像因為畸形仿佛在下墜。


    不知過了多久,炙熱的陽光烤幹了臉上的淚,淚蒸發的地方緊繃繃的。


    我又聽到了城市中忙碌著的各種聲音,又看到了現實裏有棱有角的輪廓。


    眼前的一切似乎沒變,可實際有太多變化不為人所知,就像小泡突然嫁了人,就像因為小泡因我而嫁人我哭後的思想轉變。


    沉靜良久,突然問自己:這麽悲傷,這麽痛苦,像殺豬般嚎叫,難道喜歡泡泡不成?


    不喜歡也不討厭。我回答自己。


    可小泡卻死心塌地死去活來,最後因愛生恨怒嫁他人。其實這種情況,自己再無辜也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類似的情節在書上和電影中看多了,還笑那些無罪攬罪的笨蛋男女,想不到自己竟在若幹年後成了類似的笨蛋。


    再見到小泡是那天晚上。


    強顏歡笑陪老丫回家後,我就自己回家。


    一個可憐而倒黴的易拉罐被我踢了一路,從小旅館外麵的馬路,一直踢到我家樓下。這個不善夜貓子式生活的城市,一入夜實在是太靜了,膽不算小的我此時竟怕得要命。(.)於是就踢易拉罐發出刺耳的聲響,來排擠安靜。麵對樓梯,易拉罐死活上不去,我就反複地踢耐心地踢。


    一戶人家被煩得潑下一盆水來,終止了我無聊的頑固。


    小泡怕我還躲著她,或許沒開車,所以我沒在樓下看到那輛不可一世的辣椒紅跑車。


    鬼才知道她是怎麽進的屋,一進黑漆漆的屋子就聽到呼嚕聲。


    我以為是賊人在鼾睡,躡手躡腳進廚房抓了把菜刀。


    我想亮燈後大喝,可燈亮後沒喝出來,一口憋足的氣泄了。


    燈亮了,小泡醒了。


    她吃驚地看著我舉著把上了鏽的菜刀,我吃驚地看著她深更半夜鬼使神差不用鑰匙就躺在我床上。


    我們僵持了一會兒。


    小泡說:砍死我吧!我決不後悔!


    然後她閉上眼,大義凜然地把雪白的脖子往前一伸。


    我當然沒膽量手起刀落,隻能慢慢讓懸在半空的鏽刀降落。


    小泡告訴我,她找了個鎖匠開的門。鎖匠說憑什麽說這是你家。小泡就告訴鎖匠屋裏的陳設和布局,她來過當然知道。門開後,鎖匠確認了小泡的敘述,沒產生懷疑,領了賞錢吹著口哨就走了。


    當我問小泡,來幹什麽時,她突然咧開她好看的紅唇,大哭起來,太像哭了,卻看不到一滴眼淚。


    小泡哭訴了一個新娘子的不幸遭遇。在洞房花燭之夜,充滿暴力細胞的新郎,對新娘不能履行傳宗接代任務大為惱火,把她像叛徒一樣拷打。她還要給我展示她的遍體鱗傷。我說別脫,露胳膊就行。她就像要打架似的,擼起了袖子。白皙的手臂上,條條青紫血瘀觸目驚心,觸我的目驚我的心。


    握菜刀的手憤怒地顫抖著。


    如果那條暴力新“狼”站在麵前,我一定要體驗屠夫和劊子手殺戮的快感。可惜他不在,我隻能低吼一聲衝進廚房,把前天剩的半顆白菜剁成餡。


    樓下離婚未遂的兩口子上來敲門,說幹什麽那麽吵,吵到他們睡覺了。


    我餘怒未消,揮舞鏽刀說包餃子剁餡兒不行嗎?


    他們說行。轉身下樓去了,速度很快。


    你很在乎我對嗎?小泡坐在床邊閃著明亮的小眸子問我。


    你睡床我睡地板。我徑直去廚房還刀,沒回答。


    屋裏沒有沙發,因為可能是祖上傳下來的紅木半古董椅子櫃子等等,父親搬走時都拿走了。床也差點拿走,還是別人給我努力爭取回來的。


    我說床拿走了我睡什麽?


    父親說睡地板吧。


    我說你是我爹嗎?這麽黑!


    他說他很白,我根本不像他,因為我很黑。我無言已對,他這意思,分明說我是個雜種。我突然陷入迷茫的旋渦,在裏麵玩命地轉,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們的離婚鬧了將近八年,他們說是八年抗戰。他們的戰爭荼毒的卻是我幼小的心靈。


    從十歲開始,我耳邊就有兩隻蒼蠅在鬥嘴,羅羅嗦嗦沒完沒了。


    一個倒黴孩子就在那種聒噪的吵鬧聲中成長,漸漸喜歡上了安靜,一個人獨處時的安靜。


    報上說,時間久了,就是典型的自閉症前兆。


    那個地方,碗像乞丐的,家像旅館的。


    法院派來個專門監督平分財產的人,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說如果孩子將來是個富翁,他會因為這張床而不給你一分錢。


    父親愣了一下,他似乎意識到我還有利可圖,就假裝大方地說:床留著吧,這可是爸爸給你的。


    我當時心說:有錢了要是給你一分,不是你兒子是你孫子。


    那天他們還為一個紅木椅子吵起來,都想要,互不相讓,後來幹脆用錘子砸成了兩半,一點給我的意思都沒有。共同財產在夫妻離婚時必須平分,作為共同財產的我卻沒人要。男方說我是家庭悲劇的製造者,女方說我是不該誕生的小多餘。為了甩掉我這個累贅,他們寧可靠到我十八歲生日那天才離婚,也不願意單獨一方撫養和給撫養費。我能饑一頓飽一頓活到十八歲,並且厚著臉皮要錢去上學上到大一才輟學,簡直是個奇跡。


    過世的爺爺經曆過三年自然災害,我卻在解放區和平的天空下煎熬了八年人為災害。一段時間裏,我始終感覺好像沒解放。要不是他們調查了這所破房子毫無升值潛力,才不會“慷慨”地留給我。他們還說我是該死的包辦婚姻的產物,是該掙脫枷鎖的時候了,所以離了婚給大家無限的自由。


    可悲的是,他們已婚的初戀情人也分別離了婚,來和他們重續前緣,留下了一幫該死的包辦婚姻的產物在人間流浪。


    生日那天,我欲哭無淚,再沒有過過生日。


    曾經努力忘卻那個日子,徒勞一場,越想努力忘卻的,卻記得無比清晰。


    每到那記得無比清晰的日子,我都會在外麵走,逛街逛商場逛書店,讓花花綠綠的世界分擔我傷感的注意力,成功率還算可以。


    看著眼前磨得褪了色的破地板,我感慨萬千,不由自主地由地板想起了很多。


    這些是我不願記起的,可一不小心就會突然想到。


    很多事已經被刻在了心裏,很難忘掉。


    父親曾說過,你睡地板吧。


    想不到今天我真睡了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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